什麼是故鄉?——讀魯迅先生的《故鄉》

我沒有什麼學問,真的談不了什麼大問題。因為能力的局限,我只能和大家一起回顧一下中學教材里的一篇小說,也就是魯迅先生的《故鄉》。我們都知道,魯迅研究是一門很獨特的學科,它博大精深,已經抵達了非常高的水準,以我的學養,是插不上嘴的。可是話又得說回來,關於魯迅,太多的中國作家表達過這樣的意思——「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我今天來講大先生的《故鄉》,其實就是一個讀者的致敬,屬於心嚮往之。懇請大家不要用批評家的要求來衡量我,更不能把我的演講當作「魯迅研究」,那個要怡笑大方的。有說得不對的地方,敬請同行朋友們多包含、多指正。

《故鄉》來自短篇小說集《吶喊》。關於短篇小說集,我有話說。許多讀者喜歡讀單篇的短篇,卻不喜歡讀短篇小說集,這個習慣就不太好。其實,短篇小說是要放在短篇小說集裡頭去閱讀的。一個小說家的短篇小說到底怎麼樣,有時候,單篇看不出來,有一本集子就一覽無餘了。舉一個例子,有些短篇小說非常好,可是,放到集子里去,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個作家有一個基本的套路,全是一個模式。你可以以一當十的。這就是大問題。好的短篇集一定是像《吶喊》這樣的,千姿百態,但是,在單篇與單篇之間,又有它內在的、近乎死心眼一般的邏輯。

如果我們的手頭正好有一本《吶喊》,我們沿著《狂人日記》、《孔乙己》、《葯》、《頭髮的故事》、《風波》這個次序往下看,這就到了《故鄉》了。讀到這裡,我們能感受到什麼呢?我們首先會感覺到冷。不是動態的、北風呼嘯的那種冷,是寂靜的、天寒地凍的那種冷。這就太奇怪了。這個奇怪體現在在兩個方面——

第一,你魯迅不是吶喊么?常識告訴我們,吶喊必然是激情澎湃的,必然是汪洋恣肆的,甚至於,必然是臉紅脖子粗的。你魯迅的吶喊怎麼就這樣冷靜的呢?這到底是不是吶喊?請注意,魯迅的嗓音並不大,和正常的說話沒有什麼兩樣,然而,這才是魯迅式的吶喊。在魯迅看來,中國是這樣的一個國家,人人都奉信「沉默是金」。一個人得了癌症了,誰都知道,但是,誰都不說,尤其不願意第一個說。這就是魯迅所痛恨的「和光同塵」。「和光同塵」導致了一種環境,或者說文化,那就是「死一般的寂靜」。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里,魯迅用非常正常的音量說一句「你得了癌症了」,它是「於無聲處聽驚雷」。很冷靜。這才是魯迅式的吶喊,——魯迅的特點不是嗓子大,是「一語道破」,也就是「一針見血」,和別人比音量,魯迅是不幹的。別一看到「吶喊」這兩個字立馬就想起臉紅脖子粗,魯迅這樣的。作為一個一流的小說家,作為一個擁有特殊「腔調」的小說家,魯迅永遠也不可能臉紅脖子粗。扯著嗓子叫喊的,那叫郭沫若,不叫魯迅。我要強調的是,我們不能被魯迅欺騙了,我們要在象徵主義這個框架之內去理解魯迅先生的「吶喊」,而不僅僅是字面。關於象徵主義,我還有話要說,我們放到後面去說。

第二,面對一個吶喊者,我們應當感受到吶喊者炙熱而又搖晃的體溫,但是,讀《吶喊》,我們不僅感受不到那種炙熱而又搖晃的體溫,相反,我們感到了冷。的確,冷是魯迅先生的一個關鍵詞。

是冷構成了魯迅先生的辨別度。他很冷,很陰,還硬,像冰,充滿了剛氣。關於剛,有一個詞大家都知道,叫「陽剛」。從理論上說,陽和剛是一對孿生兄弟;陰和柔則是一對血親姊妹。它們屬於對應的兩個審美範疇。可是,出大事兒了,是中國的美學史上,伴隨著小說家魯迅的出場,在陽剛和陰柔之外,一個全新的小說審美模式出現了,那就是「陰剛」。作為一個小說家,魯迅一出手就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審美模式,這是何等厲害。通常,一個小說家需要很長時間的實踐才能培育起自己的語言風格,更不用說美學模式了,魯迅一出手就做到了。艾略特有一篇著名的論文,《傳統和個人的才具》。借用艾略特的說法,我自然不會忽視「傳統」、也就是歷史的原因,但我們更加不能忽視的是魯迅「個人的才具」。說魯迅是小說天才一點也不過分。但是,我永遠也不會說魯迅是小說天才,那樣說不是高估了先生,是低估了先生。我這樣說一點也不是感情用事,人家的文本就在我們手上。它經得起讀者的千人閱、萬人讀,也經得起研究者們千人研、萬人究。魯迅最為硬氣的地方就在這兒,他經得起。

既然說到了冷,我附帶著要說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東西了,那就是一個作家的基礎體溫。正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礎體溫一樣,每一個作家也都有他自己的基礎體溫。在中國現代文學裡頭,基礎體溫最高的作家也許是巴金。我不會把巴金的小說捧到天上去,但是,這個作家是滾燙的,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一個作家一輩子都沒有喪失他的赤子心、赤子情,一輩子也沒有降溫,在我們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化背景裡頭,這有多難,這有多麼寶貴,我們捫心自問一下就可以了。我很愛巴金先生,他永遠是暖和的。他的體溫是他最為傑出的一部作品。

基礎體溫最低的是誰?當然是張愛玲。因為特殊的原因,因為大氣候,現代文學史上的作家總體上是熱的,偏偏就出了一個張愛玲,這也是異數。這個張愛玲太聰明了,太明白了,冰雪聰明,所以她就和冰雪一樣冷。她的冷是骨子裡的。人們喜歡張愛玲,人們也害怕張愛玲,誰不怕?我就怕。我要是遇見張愛玲,離她八丈遠我就會向她鞠躬,這樣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

另一個最冷的作家偏偏就是魯迅。這更是一個異數。——魯迅為什麼這麼冷?幾乎就是一個懸案。

我現在的問題是,魯迅的基礎體溫到底是高的還是低的?這個問題很考驗人,尤其考驗我們的魯迅閱讀量。如果我們對魯迅有一個整體性的、框架性的閱讀,結論是顯性的,魯迅的基礎體溫著實非常高。但是,一旦遇上小說,他的小說溫度突然又降下來了。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矛盾。作為一個讀者,我的問題是,什麼是魯迅的冷?我的回答是兩個字,剋制。說魯迅克制我也許會惹麻煩,但是,說小說家魯迅克制我估計一點麻煩也沒有。魯迅的冷和張愛玲的冷其實是有相似的地方的,他們畢竟有類似的際遇,但是,他們的冷區別更大。我時刻能夠感受到魯迅先生的那種克制。他太克制了,其實是很讓人心疼的。他不停地給自己手上的那支「金不換」降溫。要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不要說一次演講,一本書也許都不夠。今天我們不說這個。我只想說,過於克制和過於寒冷的小說通常是不討喜的,很不討喜,但是,魯迅骨子裡的幽默幫助了小說家魯迅。是幽默讓魯迅的小說充滿了人間的氣味。如果沒有骨子裡的那份幽默,魯迅的文化價值不會打折扣,但是,他小說的魅力會大打折扣。魯迅的幽默也是一個極好的話題,但我們不要跑題,我們今天也不說,繼續回到溫度,回到《故鄉》——

讀《吶喊》本來就很冷了,我們來到了《故鄉》,第一句話就是:「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冷吧?很冷。不只是精神上冷,身體上都冷。

我的問題來了,作為虛構類的小說,——「我」可以不可以在酷暑難當的時候回「故鄉」?可以。可以不可以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回「故鄉」?可以。可以不可以在秋高氣爽的時候回「故鄉」?當然也可以。可是我要說,即使是虛構,魯迅也不會做過多的選擇,他必須、也只能「冒了嚴寒」回去。為什麼?因為回去的那個地點太關鍵了,它是「故鄉」。它是《吶喊》這個小說集子里的「故鄉」。

我剛才留下了一個問題,是關於象徵主義的。我說過,理解魯迅的小說,一定不能離開象徵主義這個大的框架。象徵主義是西方現代主義的一個專有名詞。大家都知道,西方現代主義可不是改革開放之後才進入中國的,它在五四時期就和中國的現代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了,五四文學其實是我們的第一代「先鋒文學」。因為救亡壓倒了啟蒙,現代主義文學的實踐後來中斷了而已。談論魯迅的小說,象徵主義是一個無法逾越的話題。

按照我們現行的現代文學史,通常都把魯迅界定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從思想與文化意義上說,這個說得通,但是,僅僅局限在小說修辭的內部,這個判斷其實是不準確的。的確,魯迅擁有無與倫比的寫實能力,但是,寫實能力是一碼事,是不是現實主義作家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我們在談論魯迅的象徵主義創作時,一般習慣於討論《野草》和《狂人日記》。但是,我們先來看茅盾先生的《子夜》吧,《子夜》的故事發生在哪裡?上海。《子夜》寫的是什麼?上海。你要想了解20年代、30年代的上海,你就去讀《子夜》,那是地道的上海「詩史」,甚至乾脆就是歷史。在當年的上海,吳蓀甫和趙伯韜一抓一大把。你要說《子夜》寫的是30年代的瀋陽或陝北,我會抽死你。這是標準的現實主義作品。現實主義和象徵主義最大的區別就在一個基本點上,看它有沒有隱喻性,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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