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項鏈——小說內部的制衡與反制衡

一個女人,因為她的虛榮,向朋友借了一條鑽石項鏈參加舞會去了,在項鏈的照耀下,她在舞會上出盡了風頭。不幸的是,項鏈丟失了。虛榮的女人為了賠償這條項鏈付出了十年的艱辛。然而,十年後,她終於從項鏈的主人那裡知道,所謂的鑽石項鏈是假的。

——這就是《項鏈》。這個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家喻戶曉的原因並不複雜,它多次出現在我們的中學語文課本裡頭。家喻戶曉的原因還有一個,《項鏈》的寫作思路非常吻合中國的小說傳統,——因果報應。中國人的傳統思維其實有弱者的模式,自己無能為力,那就寄希望於「報應」。基於此,有一種激動人心的場面時常出現在我們的電影與電視上,一位倒霉的老漢聽說自己的仇家遭雷劈了,他老淚縱橫,不能自已,他對著蒼天捶胸頓足:「——報應啊!」他那是歡慶勝利。好了,都報應了,天下就此太平。

《項鏈》的「報應」當然有它的主旨,它劍指虛榮,或者說劍指女人的虛榮。如果我們「深刻」一點,我們還可以這樣說,它劍指人心腐朽與道德淪喪。如果我們的「深刻」再帶上一些歷史感,我們也有理由這樣說,是資本主義尤其是壟斷資本主義的罪惡導致了人心的腐朽與道德的淪喪。莫泊桑所批判的正是這個。莫泊桑告訴我們,拜金與虛榮絕無好報。他的批判是文學的,也是數學的,也許還是物理的。像E=MC2一樣,《項鏈》這篇小說其實也可以簡化成一個等式:

(女人)一晚的虛榮=(女人)十年的辛勞

這到底是不是真的?這不重要。烏龜到底能不能跑得過兔子?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莫泊桑相信,拜金與虛榮本身就帶著寓言式的、宿命般的霉運。

是8歲還是9歲?做語文教師的父親第一次給我講述了《項鏈》。他沒有涉及拜金與虛榮,也沒有批判壟斷資本主義。他講的是「鳳頭、豬肚、豹尾」。父親說,「那一串項鏈是假的」就是「豹尾」。

是高一還是高二?我們的語文老師終於在語文課上給我們講解了《項鏈》。我的語文老師是我父親的老朋友,他重點講了兩條,第一,資產階級的虛榮必定會受到命運的懲罰;第二,在小說的結尾,為什麼馬蒂爾德會在弗萊思潔面前露出了「自負而又幸福的笑容」呢?這說明勞動是光榮的,勞動可以讓人幸福。

我之所以能清晰地記得這兩條,是因為老師的話太離譜了,它自相矛盾。——怎麼可以用光榮的、給人以幸福的東西去懲罰呢?這就如同我在打架之後你懲罰了我兩根光榮的油條,我再打,你再加兩個光榮的雞蛋。但是我沒有舉手,也沒有站起來,我的老師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我不想為難他。這件事不了了之。

我至今都不能確定我的大學老師有沒有在課堂上分析過《項鏈》,我一點都記不起來了。就課程的設置而言,老師們講述法朗士、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左拉、莫泊桑差不多應該是同一個時段。關於這一個時段,我記憶裡頭有關作家和作品的部分是模糊的,清晰的只是一大堆的形容詞:虛偽、貪婪、吝嗇、腐朽、骯髒、愚蠢、殘忍、醜惡、卑劣,奸詐,行將滅亡。這些形容詞不只是修飾,更多的是界定,被修飾與被界定的中心詞只有一個,西方資本主義,或者說,西方壟斷資本主義。一句話,西方的文明是一塊臭肉。

我想說的是,在我讀大學的那四年(1983~1987)里,人們對金錢、資本與西方依然保持著豐沛的卻又是動搖的仇恨,我們的主流意識形態依然在批判金錢、資本和西方。在我們的記憶里,所謂的「批判現實主義」,說白了就是批判金錢主義、資本主義、歐洲主義和美國主義。是的,如果你不去讀小說,僅僅依靠課堂,你會誤以為所有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都是同一個寫作班培訓出來,他們類屬於同一個合唱團,只訓練了一個聲部。

老實說,分析《項鏈》是容易的,《項鏈》很清晰,還簡潔。如果我們把莫泊桑和左拉放在一起加以考察,分析《項鏈》也許就更容易。作為一個和「自然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作家,莫泊桑一點也不「自然主義」。他另類。他獨闢蹊徑。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如果說,左拉鍾情的是魯智深笨重的禪杖,莫泊桑所擅長的其實是輕盈的飛鏢,「颼」地就是一下。莫泊桑不喜歡對視,他是斜著眼睛看人的;他乜斜著目光,卻例無虛發。他只讓你躺下,可他從不謔屍,碎屍萬段的事情他從來不幹。正因為另類,他的前輩法朗士,他的精神領袖左拉,他的文學導師福樓拜,都給了他極高的評價。他配得上那些評價。

《項鏈》是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結構完整,節奏靈動,主旨明朗。直接,諷刺,機敏,洗鍊而又有力。你可以把它當作短篇小說的範例。如果讓我來說,我能說的也許就是這麼多。事實上,關於《項鏈》這個短篇,我真的已經說完了。

我真正想說的是另一件事,一個真實的小故事。就在前幾天,一位朋友看了我在《鐘山》上的專欄,特地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他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你把別人的小說分析得那麼仔細,雖然聽上去蠻有道理,但是,你怎麼知道作者是怎麼想的?你確定作者這樣寫就一定是這樣想的么?

我不確定。作者是怎麼想的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不關心作者,我只是閱讀文本。

為了證明我的觀點,我補充說,——我也是寫小說的,每年都有許多論文在研究我的作品,如果那些論文只是證明「畢飛宇這麼寫是因為畢飛宇確實就是這麼想的」,那麼,文學研究這件事就該移交到刑警大隊,警察可以通過審訊作者來替代文學批評。常識是,沒有一個警察會這麼干;沒有一個作家會在文學審訊的記錄上簽字。

小說是公器。閱讀小說和研究小說從來就不是為了印證作者,相反,好作品的價值在激勵想像,在激勵認知。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說,傑出的文本是大於作家的。讀者的閱讀超越了作家,是讀者的福,更是作者的福。只有少數的讀者和更加少數的作者可以享受這樣的福。

所以,關於《項鏈》,我依然有話要說。我所說的這些莫泊桑也許想過,也許從來就沒有想過。

一切都來源於昨天(2015年7月11號)。就在昨天下午,我在電腦上做了一件無聊的事情,其實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我把《項鏈》重寫了一遍。當然,所謂的重寫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在電腦上做了一個遊戲,我把馬蒂爾德的名字換成了張小芳,把馬蒂爾德丈夫路瓦賽的名字換成了王寶強,把富婆弗萊思潔的名字換成了秦小玉。幾分鐘之後,漢語版的而不是翻譯版的《項鏈》出現了。故事是這樣的——

2005年,在北京,教育部秘書王寶強的太太張小芳因為虛榮,她向富婆秦小玉借了一條鑽石項鏈參加部長家的派對去了。派對結束後,項鏈丟失了。為了賠償,王寶強和他的太太四處打工。10年後,也就是2014年,這對夫婦終於還清了債務,他們在國慶長假的九寨溝遇上了富婆秦小玉。秦小玉沒能把蒼老不堪的張小芳認出來,然而,張小芳十分自豪地把真相告訴了秦小玉。秦小玉大吃一驚,反過來告訴了張小芳另一個真相:「那串項鏈是假的,」

雖然是自娛自樂,但我的遊戲依然有它的理性依據:今天的中國金錢至上,今天的中國資本壟斷,今天的國人太物質,今天的國人很虛榮,今天的國人愛奢侈。換言之,今天的中國和1884年——也就是莫泊桑發表《項鏈》的那一年——的法國很類似。既然社會背景是相似的,北京的故事和巴黎的故事當然就可以置換。

但是,我沮喪地發現,僅僅替換了幾個中文的人名,漢語版的《項鏈》面目全非。它漏洞百出,幼稚,勉強,荒唐,諸多細節都無所依據。任何一個讀者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發現它的破綻——

第一,作為教育部公務員王寶強的太太,張小芳要參加部長家的派對,即使家裡頭沒有鑽石項鏈,張小芳也不可能去借。王寶強和她的太太都做不出那樣的事情來;

第二,相反,哪怕王寶強的家裡有鑽石項鏈,他的太太張小芳平日里就帶著這條鑽石項鏈,可她絕不會帶著這條項鏈到部長的家裡去。在出發之前,她會取下來。她不想取下王寶強也會建議她取下;

第三,一個已婚的中國女人再幼稚、再虛榮、再不懂事,在丈夫的頂頭上司家裡,她不會搶部長太太的風頭,她一定會「低調」。當然了,部長夫人的風頭她想搶也搶不走,無論她的脖子上掛著什麼。——除非張小芳把長城買下來,再掛到她的脖子上去。

以上的三點是最為基本的中國經驗,或者說,機關常識。

第四,假貨是中國的基礎,造假是中國人最普遍、最傑出的生存能力。國人對假貨在道德上是譴責的,在情感上卻又是依賴的。誰還沒買過假貨呢?張小芳,一個虛榮的、騷包的女人,她對假貨一定是在行的。讓她去借奢侈品,這不是張小芳大腦短路,是寫作的人腦子短路。

第五,退一步說,這對夫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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