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與「走」——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

我沒有能力談大的問題,今天只想和老師、同學們交流一點小事,那就是走路。大家都會走路,可以說,走路是日常生活里最常見的一個動態。那我們就來看一看,這個最常見的動態在小說的內部是如何被描述的,它是如何被用來塑造人物並呈現小說邏輯的。為了把事情說清楚,我今天特地選擇了我們最為熟悉的作品,一個是《水滸》的局部,一個是《紅樓夢》的局部,我們就聯繫這兩部作品來談。

我們先來談林沖。用金聖嘆的說法,「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金聖嘆也評價過「上上人物」李逵,說「李逵一片天真爛漫到底」。「一片天真爛漫到底」,這句話道出了李逵的先天氣質,他是不會被外部的世界所左右的,他要做他自己。在小說的內部,李逵一路縱橫,他大步流星,酣暢淋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李逵「天真爛漫」,他是天生的英雄、天然的豪傑、天才的土匪。林沖卻不是,林沖屬於日常,他的業務突出,他的心卻是普通人的,這顆普通的心只想靠自己的業務在體制裡頭混得體面一些,再加上一個美滿的家庭,齊了。

林沖和李逵是兩個極端,李逵體現的是自然性,林沖體現的則是社會性。和李逵相反,林沖一直沒能也不敢做他自己,他始終處在兩難之中。因為糾結,他的心中積壓了太多的負能量,所以,林沖是黑色的、畸形的、變態的,金聖嘆說他「都使人怕」,是真的。我個人一點都不喜歡林沖。但是,作為一個職業作家,我要說,林沖這個人物寫得實在是好。李逵和林沖這兩個人物的寫作難度是極高的,在《水滸》當中,最難寫的其實就是這兩個人。——寫李逵考驗的是一個作家的單純、天真、曠放和力必多,它考驗的是放;寫林沖考驗的則是一個作家的積累、社會認知、內心的深度和複雜性,它考驗的是收。施耐庵能在一部小說當中同時完成這兩個人物,我敢說,哪怕施耐庵算不上偉大,最起碼也是一流。

林沖在本質上是一個怕事的人,作為一個出色的技術幹部,他後來的一切都是被社會環境所逼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那個「逼上梁山」。我所關心的問題是,從一個技術幹部變成一個土匪骨幹,他一路是怎麼「走」的?施耐庵又是如何去描寫他的這個「走」的?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施耐庵在林沖的身上體現出了一位一流小說家強大的邏輯能力。這個邏輯能力就是生活的必然性。如果說,在林沖的落草之路上有一樣東西是偶然的,那麼,我們馬上就可以宣布,林沖這個人被寫壞了。

林沖的噩運從他太太一出場實際上就已經降臨了,這個噩運就是社會性,就是權貴,就是利益集團——高太尉、高衙內、富安、陸虞候。應當說,在經歷了誤入白虎堂、刺配滄州道等一系列的欺壓之後,林沖的人生已徹底崩潰,這個在座的每個人都知道。我要指出的是,即使林沖的人生崩潰了,這個怕事的男人依然沒有落草的打算。他唯一的願望是什麼?是做一個好囚犯,積極改造,重新回到主流社會。可林沖怎麼就「走」上梁山了呢?兩樣東西出現了,一個是風,一個是雪。

我們先來說雪。從邏輯上說,雪的作用有兩個:第一,正因為有雪,林沖才會烤火,林沖才會生火,林沖在離開房間之前才會仔細地處理火。施耐庵在這個地方的描寫是細緻入微的,這樣細緻的描寫給我們證明了兩件事:A,林沖早就接受了他的噩運,他是一個好犯人,一直在積極地、配合地改造他自己;B,這同時也證明了另一件事情,草料場的大火和林沖一點關係都沒有,有人想陷害林沖,嚴格地說,不是陷害他,是一定要他死。第二,正因為有雪,雪把房子壓塌了,林沖才無處藏身,林沖才能離開草料場。某種意義上說,雪在刁難林沖,雪也在挽救林沖,沒有雪,林沖的故事將戛然而止。這是不可想像的。

我們再來談風。風的作用要更大一些。第一,如果沒有風,草料場的大火也許就有救,只要大火被撲滅了,林沖也許就還有生路。但是,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第二,如果沒有風,林沖在山神廟裡關門的動作就不一樣了。對林衝來說,如何關門才是重中之重。我們先來看小說裡頭是如何描寫林沖關門的:入得廟門,(林沖)再把門掩上,旁邊有一塊大石頭,掇將過來,靠了門。林沖其實已經將門掩上了,但是,不行,風太大了,關不嚴實。怎麼辦?正好旁邊有一塊大石頭,林沖的力氣又大,幾乎都不用思索,林沖就把那塊大石頭搬過來了,靠在了門後。不要小看了這一「靠」,這一靠,小說精彩了,一塊大石頭突然將小說引向了高潮。為什麼?因為陸虞候、富安是不可以和林沖見面的,如果見了,陸虞候他們就不會說那樣的話,林沖就不可能了解到真相。換句話說,小說頓時就會失去它的張力,更會失去它的爆發力。是什麼阻擋他們見面的呢?毫無疑問,是門。門為什麼打不開呢?門後有一塊大石頭。門後面為什麼要有一塊大石頭呢?因為有風。你看看,其實是風把陸虞候與林沖隔離開來了。

現在,這塊大石頭不再是石頭,它是麥克風,它向林沖現場直播了陸虞候和富安的驚天陰謀。這塊大石頭不只是將廟外的世界和廟內的世界阻擋開來了,同時,這塊大石頭也將廟外的世界和廟內的世界聯繫起來了。它讓林沖真正了解了自己的處境,他其實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我們來看一看這裡頭的邏輯關係:林衝殺人——為什麼殺人?林沖知道了真相,暴怒——為什麼暴怒?陸虞候、富安肆無忌憚地實話實說——為什麼實話實說?陸虞候、富安沒能與林沖見面——為什麼不能見面?門打不開——為什麼打不開?門後有塊大石頭——為什麼需要大石頭?風太大。這裡的邏輯無限地縝密,密不透風。

有沒有人舉手要問問題?沒有。那我就自己問自己一個問題,你剛才不是說,林沖的噩運是社會性的么?林沖在他的落草之路上沒有一件是偶然的么?那好,問題來了,雪和風並沒有社會性,它們是純天然、純自然的,自然性難道不是偶然的么?

這個問題雖然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我還是要說,這是一個好問題。我想說,在這裡,雪和風都不是自然的,更不是偶然的。

即將證明這個觀點的不是我,是小說里的一個人物,他叫李小二,也就是在東京偷了東西被林沖搭救的那個小京漂。因為開酒館,小京漂在他的小酒館裡看見了兩個鬼鬼祟祟的「尷尬人」,因為「尷尬」,李小二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報告了林沖,林沖一聽就知道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就是陸虞候,為此,林沖還特地到街上去買了一把尖刀,街前街後找了三五日。

問題出在第六日,施耐庵明確地告訴我們,是第六日。第六日,林沖的工作突然被調動了,他被上級部門由牢城營內調到了草料場。林沖剛剛抵達草料場,作者施耐庵幾乎是急不可耐地交代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氣象,作者寫道: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下了一天大雪來。在小說裡頭,我們把這樣的文字叫做環境描寫。現在我反過來要問你們一個問題了,作者在這個地方為什麼要來一段環境描寫?對,通過這樣的環境描寫,聯繫到上下文,我們知道了一件事,在過去的六天裡頭,被李小二發現的那兩個「尷尬人」其實一直都藏在暗處,他們在做一件大事,那就是等待。等什麼?等風和雪。他們不傻,大風不來,他們是不會放火的,沒有大風,草料場就不會被燒光,他們就不能將林沖置於死地。你說說,兩個心懷鬼胎、周密策劃、等了六天才等來的大風雪是自然的么?是偶然的么?當然不是。風來了,雪來了,林沖的工作被調動了,一切都是按計畫走的,一切都是必然。

別林斯基說:「偶然性在悲劇中是沒有一席之地的。」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

草料場被燒了,林沖知道真相了,林沖也把陸虞候和富安都殺了。事到如此,除了自我了斷,林沖其實只剩下上梁山這一條道可以走了。如果是我來寫,我會在林沖酣暢淋漓地殺了陸虞候、富安、差撥之後,立馬描寫林沖的行走動態,立馬安排林衝去尋找革命隊伍。這樣寫是很好的,這樣寫小說會更緊湊,小說的氣韻也會更加生動。但是,施耐庵沒這麼寫,他是這麼寫的——(林沖)將尖刀插了,將三個人的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東頭去。這一段寫得好極了,動感十足,豪氣衝天,卻又不失冷靜,是林沖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冷靜。這段文字好就好在對林沖步行動態的具體交代:提了槍,便出廟門東去。我想說,這句話很容易被我們的眼睛滑落過去,一個不會讀小說的人是體會不到這句話的妙處的。

林沖為什麼要向東走?道理很簡單,草料場在城東。如果向西走,等於進城,等於自投羅網。這句話反過來告訴我們一件事,林沖這個人太「可怕」了,簡直就是變態,太變態了。雖然處在激情之中,一連殺了三個人,林沖卻不是激情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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