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屏讀 Screening

在古代,文化都是圍繞著言語的。記憶、念誦與修辭的語言技巧向這些依憑口口相傳的社會注入對於過去、對於模稜兩可、對於華美言辭、對於主觀認知的崇敬之情。我們曾經是言語之民(People of the Word)。大約500年前,科技推翻了言語。1440年,古登堡發明了金屬製成的活字,將寫作提升到了文化的中心位置。印刷文本意味著廉價卻完美的副本,成為變化的引擎和穩定的基礎,新聞、科學、數學公式和法律法規無一不從印刷中誕生。印刷向社會灌注的,是對(白紙黑字式的)精準的崇敬,是對(字據為證的)客觀的追求,是對(通過作者樹立的)權威的擁護 。真相都在書中固化終結。

大規模生產的圖書改變了人們的思考方式。印刷技術擴展了既有的文字量。古英語中大致擁有的5萬個辭彙如今已經膨脹到了100萬個。辭彙選擇方式越多,溝通就越豐富。媒介的選擇方式越多,寫作的主題就越寬闊。作者不一定只能撰寫學術巨著,還可以「浪費」那些不值錢的印刷書籍來創作些讓人撕心裂肺的愛情小說(最早的浪漫小說發端於1740年)。哪怕作者不是國王,也可以出版些回憶錄。人們可以寫下反對主流輿論的小冊子,而在廉價的印刷技術幫助下,非正統的理念或許也能產生推翻國王或者教皇的影響力。作者具有的權力曾經一度催生出對作者以及作者擁有的權威的崇敬,並且哺育出了專家文化。完美「由書籍」而成就。官方把法律編纂成冊,寫就的合同如不使用書中的語言便不會有效。印刷、音樂、建築、舞蹈都很重要,但西方文化的核心卻是書中那一張張可以翻動的書頁。到1910年,居民超過2500人的美國城鎮中,有四分之三擁有公共圖書館。而美國的根基更是從文件中萌發出來的:無論是美國憲法、獨立宣言,還是影響不那麼直接的《聖經》。美國的成功依賴於較高水平的識字率,依賴於強大的自由媒體,依賴於對(書面規定的)法律的忠誠,依賴於遍布全國的通用語言。我們變成了書籍之民(People of the Book)。

但今天,超過50億張的數字屏幕在我們的生活中閃爍。數字顯示器製造廠商還會每年生產出來38億個新屏幕。這幾乎相當於地球上的每個人每年都會得到一個新屏幕。我們會在所有平整的表面上裝設顯示屏。文字已經從紙漿里轉移到了電腦、手機、遊戲機、電視、電子顯示屏和平板電腦的像素當中。字母不再白紙黑字地固定在紙上,而是在玻璃平面上以彩虹樣的色彩,於眨眼間飛速來去。屏幕佔據了我們的口袋、行李箱、儀錶盤、客廳牆壁和建築物的四壁。我們工作時,它們就在我們面前安坐,無論我們做的是什麼樣的事情。我們現在成為了屏幕之民(People of S)。

這在當下的文化中埋下了書籍之民與屏幕之民衝突的種子。今天的書籍之民善良勤奮,他們撰寫報紙,編纂雜誌,起草法律條文和辦公室規定,為金融秩序定下規矩。他們通過書籍,通過作者散發出的權威氣息生活。這種文化的根基完完全全地安置在了文本當中。可以這麼說,他們全都位於同一張書頁上。

書籍浩瀚無邊的文化力量,源自於再生產的機器。印刷出版社快速、廉價、準確地複製了書籍。即便是一個屠夫,都可能有本《歐氏幾何》或者《聖經》。印刷副本就是這樣超越階層,點亮了公民的思想。藝術和音樂領域中也出現了具有類似變革性的再生產機器,激發出的效果與書籍相當。廉價複製的圖表加速了科學發展。不再昂貴的照片拷貝和音樂副本最終把書籍的再生產規則發揚光大。我們快速製造廉價藝術和音樂的時間,就像印刷圖書一樣迅速。

至少從20世紀開始,再生產文化就已經澆灌出了人類成就史上最美麗的花朵,創造出了創意作品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廉價的實體複製品已經讓數百萬人向自己的受眾直接出售作品來賺取生活費,而不必再去接受各種古怪的贊助。從這種模式中獲益的不僅僅是作者和藝術家,還有受眾:幾十億普通人第一次能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優秀作品。在貝多芬的時代,他的交響樂很少有人能聽過一遍以上。而隨著廉價錄音的出現,爪哇島上的理髮師都能整天整天地聽音樂了。

但是今天,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變成了屏幕之民。屏幕之民傾向於忽略書籍中的經典邏輯,和對書本的崇敬。他們更喜歡像素間的動態流動。他們會被電影銀幕、電視屏幕、電腦屏幕、iPhone屏幕、虛擬現實眼睛屏幕、平板電腦屏幕,以及在不遠的將來嵌在所有平面上的大量數字屏幕所吸引。屏幕文化是一個不斷變動的世界,充滿其中的是無窮無盡的新聞素材、剪輯資料和未成熟的理念。這是一條由微博、摘要、隨手拍照片、簡短文字和漂浮的第一印象構成的河流。其中的觀念並不突出,卻和方方面面交纏連結在一起。在這裡,真相併非來自權威,而是由受眾自己一個碎片一個碎片實時拼接出來的。屏幕之民創造他們的內容,構建他們自己的真相。和流動的入口相比,一成不變的書本不再重要。文化變得快速、流動和開放。快速得就像30秒鐘的電影預告片,流動、開放得就像是維基百科上的詞條頁面。

屏幕上的文字會變,會融入圖片,會變幻色彩,甚至還會改變含義。有時候,屏幕上根本沒有字,只有能引申多種含義的照片、圖表和符號。許多以文本為基礎的文明對這種流動性大為恐慌。在這個新的世界裡,快速變化的代碼(就像是不斷升級的電腦代碼)比固定的律法更加重要。呈現在屏幕上的代碼可以不斷地逼用戶修改,而印製在書本中的律法卻不能這樣。然而代碼塑造行為的能力和律法幾乎一樣,甚至更大。若想通過屏幕改變人們在網上的行為,只要改變管理這個地方的演算法即可。演算法可以監督集體行為,也可以把人們引向其所偏好的方向。

書籍之民喜歡律法提供的解決方案,而屏幕之民則把技術看作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靈丹妙藥。真相在於,我們都處在變革當中,而在我們之間發生的書籍文化和屏幕文化的衝突,在個體的身上也會發生。如果你接受過現代教育,那你沒準就會被這兩種模式困擾。這種緊張是新的常態,起源於50年前入侵我們客廳的第一塊屏幕,起源於電視機那笨重寬大、熱氣騰騰的顯像管屏幕。屏幕「祭壇」越大,我們花在閱讀上的時間就越少。這一趨勢延伸了下去,以至於在其後的幾十年里,閱讀和寫作似乎即將終結了一樣。教育者、知識分子和政客們在過去半個世紀里憂心忡忡,擔心電視一代喪失掉寫作技能。人們把一系列社會病症歸結在屏幕上,而這張病症清單長度驚人。不過可以肯定,我們還在觀看屏幕,而且有那麼一段時間看上去確實像是沒有任何人寫作,或者沒人能寫作了。而閱讀測試分數也是在幾十年里連年下降。但讓所有人都吃驚的是,在21世紀初,顯示器上那些互相連接的炫酷超薄屏幕,還有新式的電視和平板電腦引起了寫作的熱潮,而這股熱潮持續至今,仍沒有消散。人們花在閱讀上的時間差不多是20世紀80年代時的三倍。到2015年,萬維網上的頁面數量超過了60萬億個,而這個數字還在以每天幾十億個的速度增長。這些網頁中,每一個網頁都要人來寫就。就在現在,普通民眾每天能發布8000萬條博客。書寫工具也從筆變成了手機。全世界的年輕人每天能用手機寫下5億條段子,無論他們正在求學,還是已經工作。屏幕數量的增長在繼續擴展人們的閱讀量和寫作量。美國的識字率在過去20年中一直保持不變,但那些有閱讀能力的人卻比以前讀得更多,也寫得更多。如果我們對所有屏幕上創作出的所有文字加以統計的話,我們就會發現,你每周寫下的文字比你的祖母要多,無論你住在什麼地方。

除了一行一行地閱讀文字之外,我們現在還會閱讀音樂電視那跳動無規律的歌詞,也會閱讀電影結束後快速上滾消失掉的職員表。我們能閱讀虛擬現實化身說出的對話氣泡,也會點擊視頻遊戲里的物品標籤,還會解讀在線圖標中的文字。「屏讀」(Sing)或許是這種行為更合適的名稱,而不是閱讀。屏讀包括閱讀文字,但還包括觀賞文字、閱讀圖像。這種新行為擁有新的特徵。屏幕不用關閉,我們的視線永不離開。這就和書籍不一樣。這種新的平台非常視覺化,而且會逐漸把文字和變化的圖像融合在一起。文字在屏幕上無處不在,它們會浮動在圖像之上,也會充當注釋和註腳,還會連接到其他文字或圖像。你或許會覺得,這種新媒介就像是我們用來觀賞的圖書,或者像是用來閱讀的電視。

儘管文字重新回到了我們的視野,但書籍之民卻有理由擔心,書籍和因此產生的經典閱讀與寫作,作為一種文化形式,會很快消亡。如果這種消亡成為現實,誰還會追隨閱讀書籍所鼓勵的線性推理?如果對於法律文典的尊重,轉而被試圖控制我們行為的一行行代碼所取代,誰還會遵紀守法?如果屏幕上閃爍的所有東西都幾乎免費的話,誰還會付錢給作者?或許到那時,只有富人才會閱讀紙張做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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