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十三歲時,父親帶我去了新澤西州的大西洋城參觀一個計算機展會。那是1965年。父親對那些房間大小的機器感到超級興奮。這些機器的製造者是諸如IBM之類美國最頂尖的公司。父親信奉進步論,而那些最早期的計算機便是他想像中的未來一瞥。我當時就像個典型的青少年一樣,對此非常不以為然。那些佔滿巨大展廳的計算機實在無聊。除了以英畝為單位計量大小的長方形鐵櫃之外,就沒什麼可看的了。展會中一塊屏幕也沒有。也沒有語音輸入和語音輸出。這些計算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一排排的摺疊紙上列印數字。我在科幻小說中讀到了很多關於計算機的描寫,而這些展會上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計算機。

1981年我在喬治亞大學的一個科學實驗室里工作時,得到了一台AppleII型計算機。儘管它有一台小小的黑綠兩色顯示器,可以顯示文字,但我對這台計算機的印象也並不深刻。雖然打起字來比打字機好上不少,而且在繪製函數圖像和追蹤數據方面,這台電腦也是個「行家」,但它還不是一台「真正」的計算機。它並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什麼改變。

幾個月後當我把電話線插進AppleII的數據機時,我的看法完全改變了。

突然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電話插孔的另一端是一個新興的宇宙,它巨大無比,幾乎無垠。那裡有在線公告板和實驗性的電話會議;這個空間被稱作互聯網。這根電話線中的傳送門開啟了一個新的東西:它巨大,同時又能為人類所感知。它讓人感到有機而又非凡無比。它以一種個人的方式將人與機器連接起來。我能感覺到我的生活逐漸進入到了另一個層次。

回想起來,我認為在計算機與電話線連接之前,計算機時代並沒有真正到來。相互孤立的計算機是遠遠不夠的。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計算機接入電話線並與之融合為強壯的混合系統,計算的深遠後果才真正展開。

在那之後的三十年里,通信與計算之間的技術融合已經開始擴散、成長、開花、結果。互聯網/Web/移動系統已經從社會的邊緣(1981年時人們對這類系統幾乎毫不關心)進入到現代全球社會的舞台中心。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以這種科技為根基的社會經濟經歷了跌宕起伏,也見證了這個時代中英雄的興衰更迭。但很明顯,這三十年中所發生的一切都被一些大勢所主導。

這些影響廣泛的歷史趨勢至關重要,因為孕育它們的基礎環境仍在活躍和發展。這也強烈地預示著,這些趨勢將會在未來數十年中持續增長。我們還看不到任何阻止或削弱它們的力量。在本書中,我將會對十二種必然的科技力量加以闡述,而它們將會塑造未來的三十年。

「必然」是一個強烈的措辭。它會引起部分人的警覺——這些人相信,沒有什麼事情是必然的。他們認為,人類的主觀意願可以、也應當對任何機械的趨勢加以扭轉和控制。在他們看來,「必然」是我們對自由意志的放棄。而當必然的觀點和科技結合在一起時,就像我在本書中所做的一樣,對宿命的反對就會變得更加強烈和激昂。有一種對「必然」的定義借用了經典的「倒帶」思想實驗。這個實驗假定我們把歷史倒退回時間的開端,讓我們的文明一次又一次地從頭再來。強必然性是說,無論我們重複多少次,最終都會出現這樣的結果:2016年的青少年們每五分鐘就要發一條推文。但這不是我說的必然。

我所說的必然是另外一種形式。科技在本質上有所偏好,使得它朝往某種特定方向。在其他條件都相同的前提下,決定科技發展動態的物理原理和數學原理會青睞某些特定的行為。這些偏好僅存在於塑造科技大輪廓的合力中,並不會主宰那些具體而微的實例。譬如,網際網路的形態——由網路組成的遍布全球的網路——是一種必然,但我們所採用的網際網路的具體實現就不是必然。網際網路可能是商業化的,而不是非營利的;它可能是國家的,而不是國際的;它也可能是私密的,而非公開的。長距離傳輸語音信息的電話系統是必然的,但iPhone不是;四輪車輛是必然的,但SUV不是;即時信息是必然的,但推特不是。

每五分鐘發一條推文並非必然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我們處于飛速的變化中;我們發明新事物的速度已經超出了我們「教化」這些新事物的速度。今天,一項科技問世之後,我們需要大約十年的時間才能對其意義和用途建立起社會共識。就推特來說,我們還要五年的時間才能為其找到一個合適的棲身之所。正如我們會弄清楚如何處理無處不在的手機鈴聲一樣(用振動模式!),到那時,今天的種種現象可能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就會認識到它既無必要,也非必然。

我在本書中所談及的數字領域中的必然是一種動能,是正在進行中的科技變遷的動能。過去三十年里塑造數字科技的強勁浪潮還會在未來三十年中繼續擴張、加強。這不僅適用於北美,也適用於整個世界。在這本書中我所列舉的例證都發生在北美,因為讀者會更熟悉它們。但每一個例證,我都可以輕易地找出其在印度、馬里、秘魯或愛沙尼亞的對應事例。例如,數字貨幣的真正領先者是在非洲和阿富汗——在這些地方,電子貨幣有時是唯一可用的貨幣。而在開發移動端分享應用方面,中國已經遙遙領先。儘管表象會受到文化的影響,但其潛在的內因都是一樣的。

在過去三十年的網上生活中,我起初是這篇廣袤荒野的拓荒者,之後又成為建設這片新大陸的建造者中的一員。我對必然的自信建立在科技發展的深層根基之上。日新月異的高科技板塊下是緩慢的流層。數字世界的根基被錨定在物理規律和比特、信息與網路的特性之中。無論是什麼地域,無論是什麼公司,無論是哪種政體,這些比特和網路的基本成分都會一次又一次地孕育出相似的結果。在本書中,我會儘力揭示出這些科技的根基,因為它們會展示出未來三十年中的持久趨勢。

這些轉變並不全都受歡迎。由於舊的商業模式失靈,既有的行業將被推翻。行業中的所有職業將會消失,一同消失的還會有一些人的生計。新的職業將會誕生,而這些職業會滋生不公和不滿。我在本書中闡述的這些趨勢將會挑戰現行的司法假設,碰觸到法律的邊界。數字網路技術動搖了國際邊界,因為它本身就是無國界的。它會造成衝突和混亂。

當我們面對數字領域中極力向前的新科技時,第一反應可能是退回原位。我們會對它加以阻止、禁止、否認,或者至少會讓它變得難用無比。(舉個例子,當網際網路讓音樂和電影的複製變得輕而易舉時,好萊塢和音樂產業就開始盡其所能來阻止人們複製。但這全然徒勞。他們只是成功地把顧客變成了敵人。)螳臂擋車只會適得其反。任何禁止的做法最多只能暫時有效,從長遠來講則違背了生產力的發展。

睜大眼睛,以一種警醒的態度來擁抱新科技則要有效得多。我在本書中的意圖是揭示數字變化的根基所在。一旦洞察,我們就不用採取對立的態度,而是可以因勢利導。我們會更深入地理解,為何大規模複製、大規模跟蹤以及全面監控會在這裡大行其道。我們也會認識到,基於所有制的商業模式正在發生改變;虛擬現實正在成為現實;我們也無法阻止人工智慧和機器人改進和創造新的商業,從而搶走我們現有的工作。這或許和我們最初的動機相悖,但我們應當擁抱這些科技的再造和重組。只有與這些科技協作而非阻撓,我們才能最大程度地獲取到科技所要給予我們的。我並不是說要放手不管。我們需要對新興的發明加以監管——無論是從法律層面還是從技術層面,以避免真正(而非假想)的傷害。我們需要依據這些科技的特性來「教化」、「馴服」它們。但我們必須要深度參與,親身體驗,謹慎接受。唯有如此,這些科技才不會棄我們而去。

變化是必然的。我們現在承認,一切都是可變的,一切都在變化當中——儘管很多變化並不為人所察覺。我們說水滴石穿,而這顆星球上所有的動植物也在以一種超級慢動作演變成為不同的物種。即便是永遠閃耀的太陽,也會在天文學的時間表上逐漸褪色,只不過當它發生時,我們早已不復存在。人類的文化和生物學現象也如同一部極其緩慢的幻燈片,在向著某個新的形態移動。

而在今天,我們生活中每一項顯著變化的核心都是某種科技。科技是人類的催化劑。因為科技,我們製造的所有東西都處在「形成」的過程中。每樣東西都在成為別的東西,從「可能」中催生出「當前」。萬物不息,萬物不止,萬物未竟。這場永無止境的變遷是現代社會的樞軸。

不斷變化不僅僅意味著「事物會變得不一樣」,它也意味著流程——變化之引擎——比產品更重要。在過去二百年里,我們最偉大的發明恰恰是科學流程其自身,而非某個特定的工具或玩意兒。一旦我們發明了科學方法,就能立即創造出數以千計的神奇事物,而這是用其他方法所做不到的。這種能夠產生持續改變和改進的方法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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