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天苑裡的玫瑰,夏天池塘上的雨,秋天階前的落葉,冬天屋頂的雪。

奧莉薇亞的故事也從四色魚變成了阿里巴巴,變成了辛巴達,變成了阿拉丁……

時間走得靜悄悄,牆壁上的劃痕一天天減少。我的黑袍就象利頓城堡塔頂的旗幟,一年到頭的飄啊飄。我的鐮刀又有一年多沒用了,這樣下去,我將成為上帝手下第一個失業的死神。

有時候我真的想讓阿格尼絲帶信給上帝,讓他把我調回遙遠的東方,繼續去讀我的哲學書。最後我想想還是算了,東方的小姐們膽子實在太小,如果她們看見我,她們不但不會和我聊天,還會以一種象柳枝飄拂又象落花婉轉的美妙姿勢暈過去。如果偶爾遇見一兩個見了我不暈的小姐,她們十有八九是傳說中的女巫,會拿著桃木劍要把我砍成幾段。

有一次幾個女巫小姐以為我偷偷把靈魂藏在了那種東方式樣的長板凳里,我扛著鐮刀走出門外好遠,還聽見她們的桃木劍沉穩有力的砍在那可憐的板凳上。上帝,拯救板凳,原諒她們吧。

我對阿格尼絲說這些的時候,她總是不相信,她會說:「哼,你是捨不得那個女孩!」這讓我很迷茫,思考了很長時間以後,我終於承認自己確實有一點捨不得奧莉薇亞。不過,只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而已。

我想一個人一旦適應了一種新的生活就不容易變回原來的樣子,就象我習慣了有奧莉薇亞的日子,就不願意再扛上鐮刀過那種讀著哲學書瀟洒流浪的生活。就這樣吧,直到那第一千零一個夜晚的到來……

有一天晚上我去見奧莉薇亞的時候,她說:「你怎麼愁眉苦臉的?」

「是么?不會吧?」我回答得心不在焉。

「看,看,看啊!」奧莉薇亞把她隨身帶的鏡子硬推到我面前讓我看。

實在擋不住她的頑固,我只好看向鏡子里,然後我說:「小姐,能不能請你不要老是隨身攜帶沒洗乾淨的盤子呢?」

奧莉薇亞大吃一驚,把那隻還沾著乳酪的盤子湊到自己面前一看,臉好象有點紅:「你在這裡等等啊,我好象把鏡子丟在飯桌上了。」

我可以想像奧莉薇亞在飯桌邊肆無忌憚的梳頭的時候,野豬公爵瞪大小眼睛那付驚訝的樣子。這個什麼都不在乎的樂天派。

奧莉薇亞轉身的時候我拉住了她。「還是和我看星星吧,鏡子我家裡很多,我自己回去照好了,」我說,「你回去了就出不來了。」

奧莉薇亞疑惑的看了看我:「你不是總睡在酒窖里那隻白蘭地的酒桶旁邊的么?」

我一下子啞了,死神確實是沒有家的,我們就是一群生與死之間四處流浪的人。我們總是和禿鷹一樣,出現在死屍最多的地方。

「這樣不好么?」我重重的哼了一聲說,「很有氣質的!」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啊,」奧莉薇亞隨風轉舵的速度比她那父親,著名的「拍馬騎士」馬林男爵還要快。她看到我的臉色,立刻換上一付可愛到幾乎諂媚的笑容說,「我陪你看星星,看星星,看星星好嘍。」

她扯著我的胳膊象爬樹一樣爬到高高的大理石欄杆上坐下。遠處的衛兵似乎覺得夫人獨自坐在欄杆上很危險,剛剛露出一付擔心的神色,就聽見了奧莉薇亞的大喊:「不要你管!」

在兇悍的夫人面前,衛兵終於讓步了。

陽台下面是一條靜靜的小河,星光倒映在小河裡,給每一道水波都描上了銀色的邊線,象奧莉薇亞那件燦爛的真絲長裙。我就是這樣,星光一照,微風一吹,濕潤的水氣從腳下升起,奧莉薇亞又很難得的擺出乖巧的姿態緊緊挽著我的胳膊陪我看星星,我一下子就覺得有點陶醉,堅信上帝還是愛這個世界的,因為它看起來確實挺美好。於是我決定原諒奧莉薇亞把盤子錯當成鏡子的過錯。

「今天晚上你給老野豬講什麼故事呢?」說完我就發現不對,我直呼她的丈夫為老野豬,不知道她會不會一拳把我捶進小河裡。

奧莉薇亞本來堆滿笑容的臉上忽然有了一點淡淡的憂愁,細細的眉毛蹙了起來,明凈的雙眼好象也有些黯淡了:「我去講一個沉睡的國王的故事吧。」

「嗯?」我在自己的記憶里搜索了一下,「好象你沒有給我講過這個故事嘛。」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點妒忌老野豬了。

「其實這個故事我自己不是很喜歡,我本來想講給你聽的,不過怕你聽了以後覺得沒意思,以後就不會跟我念詩集了。」奧莉薇亞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是這樣,」我沒有太在意她的表情。

我對老野豬的妒忌之情減少了幾分,心滿意足的點點頭,畢竟好聽的故事我都聽過了。忽然我瞪大眼睛從欄杆上翻了下來,沒人在欄杆上讓奧莉薇亞靠著,她也驚慌的跳了下來。

「幹什麼啊,你?」她一邊理著裙子一邊埋怨。

「你傻了么?」我一下一下的拍著她的頭頂想讓這個樂天派再清醒一點,「你不講個有趣的故事吸引他明天繼續聽下去,他明天早晨就會殺了你的!」

「知道啊,」奧莉薇亞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我,很無奈的樣子,「可是哪裡有那麼多的好故事呢?我已經講了七百一十二個故事給他聽,我的故事都快講完了。」

「那怎麼辦?」我沒有心情拍打她的腦袋了,兩張憂慮的臉對望著,很久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實在想不出辦法,我總不能代替奧莉薇亞彈琴講故事給老野豬聽吧?我講的故事都很乏味,而且我也不會彈琴,實在不足以吸引他。如果老野豬對戰術有興趣,我倒是可以舞一套鐮刀給他看……算了,我想他不會喜歡的。

奧莉薇亞終於又笑了,從皺鼻子開始,她狡猾而又美麗的笑容一點點的重新出現在臉上。「別擔心,別擔心,不會有事情的,」奧莉薇亞一邊搖著我的胳膊一邊說,「這個故事騙你不行,騙騙老野豬應該沒問題的。」

這次輪到我皺著眉頭,我還想說些什麼,可是這個時候號角又吹響了。奧莉薇亞慌慌張張的跑去講她的故事。我皺皺眉頭,真見鬼,難道這頭豬只有三歲大,睡前要聽故事才能睡著么?就算是三歲的豬,屠夫也會嫌老的。

「明天早晨不用帶鐮刀來勾我的魂,不會有事的。」奧莉薇亞在遠處一邊做鬼臉,一邊打手勢,然後一溜煙的不見了。我知道用這個詞來形容一個貴族小姐的奔跑簡直是在侮辱她,不過對於奧莉薇亞,這個詞確實很合適。

奧莉薇亞的聲音藏在弦間,訴說一個遙遠東方的故事。我聽不見那個故事,我只是想到我小的時候在東方,看見印度國王黃金的屋頂,中國皇帝錦繡的皇袍,街頭拋刀吐火的藝人,裹著大頭巾穿著小短褂的少年,遮著粉色面紗的纖纖少女在土黃色的樓上對少年微笑……琴聲象流水,時光象流水,記憶也象流水,如果我們能踩在水波上回到從前,去看曾經流逝的一點一滴,那該是多麼美好啊!

我正沉浸在自己很藝術感的幻想里,覺得自己可以寫一首詩的時候,忽然琴聲停了,燈熄滅了,一切都安靜下來,寂靜而且寂寞。

似乎奧莉薇亞又一次用故事救了她自己。我嘗試把打斷的思緒連接起來,於是我發現一個問題,為什麼我要說「我們能踩在水波上回到從前」?為什麼我說「我們」呢?關鍵是為什麼我在醒著做夢的時候,竟然覺得自己是拉著奧莉薇亞的手走在水波上呢?還有我居然覺得奧莉薇亞在對我很溫柔的笑,上帝作證,她有多少時候是這麼溫柔的呢?

我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哲學上的好命題,可以去好好研究我自己的心理活動。於是我輕輕躍起在空中,抖動我的黑袍,無聲的飄上了塔頂。我開始很嚴肅的思考,不過想了整個晚上我也沒得到結論。

最後我只得拿那個衛兵的鎧甲當鏡子用,鏡子里的人蒼白的臉色,漆黑的頭髮,好象是有點愁眉苦臉的樣子。難道奧莉薇亞那個傻丫頭居然說對了么?我竭力擺出一個瀟洒的笑容,不過效果似乎更糟糕,至少我愁眉苦臉的時候還象個憂鬱的藝術家。

「嗨!」我嘆口氣,沒精打採的回酒窖里做夢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會夢見和奧莉薇亞在水波上拉著手走回從前呢?

天使聖阿格尼絲的日記:

今天晚上我失眠,於是我就飛到外面去看看風景。運氣很差,我只看見奧弗雷德那個傻瓜坐在塔頂上,連他最得意的姿勢都沒有擺出來,一臉做夢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麼。開始我還以為他在做哲學家的夢,不過後來他居然對著那個衛兵的鎧甲擺出各種表情足足折騰了半個小時。上帝啊,給他一份工作吧,這個傢伙快寂寞得發瘋了。

划去的日子越來越多,我現在不用計算我划去多少天了,只要知道還剩下多少。包括今天,還有一百二十三天,今天我在酒窖里睡覺的時候,這個數字好象總是跳在我夢裡。這讓我的睡眠情況很糟糕,我寧願回到以前被奧莉薇亞天天騷擾的日子。總好過被一個數字困擾吧?

今天我早早的來到了公爵家的陽台上,她現在越來越讓我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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