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根株紀

種桑江邊,根株滄海求仁得仁,大屌不甩

我主持的《文星》雜誌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被官方封殺的,自此四年的文星風雲,慢慢走向落幕。這時我三十歲。第二年開始,官方大規模的查禁我的著作,不管是文星出版的,還是我自己出版的,都在封殺之列,同時,由於胡秋原、徐高阮等的陷害,我被警備總部約談,嚴然一"匪諜"矣。這時我三十一歲。一九六七年,雖然官方麻煩不斷,個人困難重重,但我還是義助殷海光。這時我三十二歲。

一九六八年,我以販賣舊電器維生,暗中支援其他出版活動,並義助柏楊。這時我三十三歲。一九六九年,我又義助彭明敏。這時我三十四歲。這四年歲月,我整個的感覺如同陶淵明《擬古》九首中的最後一首:

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

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

本不值高原,今日復何悔?

陶淵明詩里說他在長江邊種桑樹,種了三年,剛要收成的時候,忽然山河變色,桑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一切成績,都漂失了,但他並無悔意,因為"本不值高原,今日復何悔"?本來就不在安全地帶種樹,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這詩舊解都說以桑樹喻晉朝,但我覺得喻自己的努力;才是正解。自己的努力,在亂世之中,一切都泡了湯,泡了湯並不後悔,因為本來就志在犧牲,又何悔之有?《逸民傳》里記鬼谷子對蘇秦張儀說:"二君豈不見河邊之樹乎?仆御折其枝、風浪蕩其根,此木豈與天地有仇怨?所居然也。子見崇岱之松柏乎?上枝幹於青雲、下枝通於三泉,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患,豈與天地有骨肉?所居然也。"正因為所居之地,是易遭"斧斤之患"的所在,所以柯葉之折與根株之浮,也就毫不意外了。這首詩有強烈的"求仁得仁"味道,意態悠遠可喜。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中第三首也是我最喜歡的: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陶淵明寫他在廬山種豆的種種辛苦,最後晚露弄濕了衣服,舊解"夕露沾衣,喻貧賤之來傷人也",但我覺得不計一切犧牲以維持素願,才是正解。我甚至覺得,這首詩該引申解釋做志士仁人為素願奮鬥,有時會灰頭土臉、會犧牲自己的名譽,但名譽毀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救國救民就好了。對我個人說來,我在文星的努力,也正有陶淵明這種詩情。

文星時代朋友中,有人是從頭到尾看到"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的局面的,其中最值得一寫的,是梁實秋先生。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一日,我在《文星》發表《老年人和棒子》,其中提到:老朽昏債賣身投靠的一輩我們不必說,即以最開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論,從寫"人權與約法"時代的胡適之到寫"容忍與自由"時代的胡適之;從《人權論集》時代的梁實秋到《遠東英漢字典》時代的梁實秋,我們多少可以看出他們轉變的痕迹。弗洛斯特在他那首《預防》(Precution)里說,他年輕時不敢做一個急進派,因為怕他年老時變成一個保守派,我並非說胡適之與梁實秋已變成保守派,我是說,他們今日的"穩健"比起當年那種生龍活虎意氣縱橫的氣概是不大相稱的!寫《老年人和棒子》的時候,我還不認識梁實秋先生,後來認識了,聊過許多次天,證實我那篇文章的論斷,完全無誤。梁實秋在台灣,雖然"安分守己",卻也被國民黨猜忌過。他告訴我:他家被搜查過一次,"一天有人叫門,開了門,進來許多治安人員,問你是這家主人嗎?我說是。他們說美國新聞處丟了一台打字機,有人說是你偷的,我們要來搜查。我說我是梁實秋,是大學教授,總不至於去偷美國新聞處的打字機吧?你們各位是不是弄錯了?他們聽了,拿出一張紙,上面畫著我家的平面圖,連說沒弄錯,就是你家。

於是不由分說,進了屋裡,到處翻箱倒櫃起來,鬧了好一陣,什麼也沒搜到,然後要我具結他們沒帶走任何東西,就走了。

事後我寫信給吳國幀抗議,可是一直沒有下文。,,據我研判,國民黨當年對梁實秋這番"戲弄",有兩個目的,第一個目的在查他跟民社黨、跟羅隆基等的關係;第二個目的在警告他要識相,在台灣,知識分子有頭有臉而非國民黨如梁實秋者,畢竟不多,現在大家已經淪落到台灣來,對老子們要客氣一點!偷打字機事件後,還有一次他被告到蔣介石那兒,幸虧他提出毛澤東在延安抨擊他的文藝談話)才得過關。他還告訴我:他譯的那本《沉思錄》(Meditations),作者是二世紀的羅馬皇帝Marcus Aurelius,由於中文譯名是瑪克斯,竟被國民黨官方認為是十九世紀的馬克思而惹過一點小麻煩。他還告訴我一些秘聞,例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的一個中譯本,擅掛他的名字,事實上根本不是他翻的;傅儒家裡養了一對夫妻,事實上全和這位大藝術家有關係……他還談到他很欣賞當時的柳腰歌星華伯保,事後我請蕭孟能買了入場券送他,他欣然而往。這些瑣事,都可看到另一面的梁實秋。梁實秋在一九二九年與胡適、羅隆基合著《人權論集》(上海新月書店版),靠著胡適,也對國民黨有太歲頭上動土的文章;後來又以民社黨黨員身份,靠著張君勵,也對國民黨不無失敬之處。如今淪落台灣,自然不敢造次。他在台灣三十八年,一直乖得要死,他毅然決然的從民社黨中脫隊了,遇到國民黨要他捧場的地方,不論是為反共義士做宣傳、不論是為文藝大會做樣板、不論是讓大官人向他頒獎贈勛,他都無不從命。有一次他跟我說,一次文藝什麼會上拖他去,他感覺好像被人耍了,後來轉而自思,被耍就被耍吧,也就即席安之。我聽了,心裡很難過,我覺得一代大儒,不可以軟弱如此,但梁先生卻如此軟弱,他太令人失望了!當年郭良蕙出版了一部名叫《心鎖》的書)台灣省政府新聞處以(52)公新一字第0三一九號函,予以查禁,同時"中國文藝協會"攔腰做上一票,趁機把郭良蕙開除了會籍。郭良蕙跑到梁實秋家去抱怨,梁實秋是這樣答覆的,他說:"郭良蕙啊!這件事有兩個錯誤:第一個錯誤是他們不該開除你;第二個錯誤是你不該加入。"梁實秋把這個故事告訴了我,我覺得很可以警世,所以至今沒有忘記。梁實秋說這故事的時候,他自己也是"中國文藝協會"會員,而我卻不是--對國民黨的任何會,我是不屑參加的。

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文星》雜誌被罰停刊一年,《紐約時報》請我寫新聞槁,乃與蕭孟能一同拜訪梁實秋,請代為英譯,但他表示為難。談了兩小時,告辭出來,蕭盂能和我都覺得梁實秋連這點小忙都不幫,真與文星對他的尊敬不太相稱了。

文星風雨飄搖之日,我被警備總部捕去約談,最後由特務陪同,放出找保。我走在馬路上,心想這種政治性的案子,誰敢保我?看樣子只好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有名氣大人物保一保,方不致連累他。想來想去,以為人既放出找保,事情不大,因此路過梁府,登門為請。不期梁實秋在特務面前,婉為拒絕。他對我說:"你還是找別人保吧,實在找不到別人,我再保你。"我識相而退,最後找到立委王兆民先生保了。當天晚上,他打電話給余光中,表示未能保我,至感難過。從此以後,我恍然大悟:決定自己處逆境時,絕對不要妄想正人君子會援之以手。此後二十年問,我再也不敢"連累"他了。直到一九八七年五月間,為了他一稿兩賣,涉及文星版權的事,我們才通過信。五個多月以後,他就死了。在他死前最後十年,他與我比鄰而居(他住在我家大廈旁邊的電梯公寓里),古人"天涯若比鄰",我卻"比鄰若天涯",梁實秋說他自己在台灣過的是"苟且偷安、逃避"的生活,我卻不屑如此。雙方有這麼大的差距,多麼"天涯"呀!

我寫《胡適評傳》出版後,梁實秋寫了一篇《讀<胡適評傳>第一冊》,對我是很捧場的。那時我在文星威風八面,文星勢力如日中天,文壇中人,做"敖之頌"者,自余光中以下,頗不乏人;而余光中以上,梁實秋等亦與焉。後來文星被封,最早對文星不夠意思的,卻又是梁實秋、余光中等正人君子。蕭孟能當時在日記中曾痛感於此。梁實秋在文星盛世,與我們交情,大有王婆口中之"小",那時胡秋原罵蕭孟能"一書賈耳",梁實秋乃寫篆文"一書賈耳"一方,以贈孟能。那時我尚未戒酒,梁實秋乃以金門名酒兩瓶,以贈敖之。後來文星被封,梁實秋與李敖劃清界限,日見其嚴。從此這篇《讀<胡適評傳>第一冊》之文,即不見收於他的文集矣!不但生前如此,他去世後,報章上炒他的遺作,解數畢出,從少不更事之文,到老猶多情之作,無不遍搜靡遺。但我奇怪,梁實秋生前的這篇重要怯文,卻為什麼總被忽略了?

想是李敖問題大多,以致禍延梁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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