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

公司派我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出差。這是我第一次去阿根廷,心想還是盡量住在繁華地帶好些,以便了解當地風情,於是預訂了位於當地商業街佛羅里達大街上的一家豪華酒店。

抵達當地見到我的導遊兼翻譯後,沒料想這個日裔男子向我道歉說,原本預訂的那家酒店當天客滿,第一天只好改在另一家。長途旅行後已是疲憊不堪的我也沒什麼力氣多發牢騷,只是說:「只要規格一樣就好。」反正第一天晚上只是用來睡覺的。

這是一次漫長的飛行,途中要經停洛杉磯、聖保羅市,後半程更是無所事事、無聊透頂。因公司經費及人員所限,需要獨自一人出差的情況並不少見,但如此大費周折還是第一次。

我在一家設計公司做社長助理。公司的業務不僅包括家居室內裝修,也包括飯店內部裝潢,甚至菜譜、菜品的設計等各個方面。這次的委託人是一對夫婦,丈夫是阿根廷人,他們要開一家阿根廷風味的家常菜館。

老闆是那種極富敬業精神的人,決不會用便宜貨搞點「阿根廷風格」來草草了事。如果有時間,他一定會親赴當地考察;沒時間的話,就派懂得幾門外語的我到那裡挨家考察眾多店鋪,並把他們的裝修情況拍照記錄下來。雖然最終的作品無疑仍是東京街頭隨處可見的舶來貨,但老闆似乎懂得魔法,懂得如何去賦予店鋪生命,他必定設法把店主人的興趣愛好巧妙融入設計之中,即便預算不多,也會相應地全面考慮。經我們裝修過的店鋪即便空無一人時會讓人覺得略有缺憾,但一有客人進店就立刻煥發出勃勃生機,因此總是顧客盈門。我喜歡看他魔法生效的瞬間,也喜歡在店裡找尋自己的攝影作品留下的印記,加之成為攝影師原本就是我的理想,所以對現在的工作心滿意足。

第一眼望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確與歐洲街頭有些相似,但濃烈的南美氣息從各個角落飄出,覆蓋了一切。牆壁上的信手塗鴉、廣告的艷麗色彩、垃圾飛舞的人行道,還有從未見過的行道樹肆無忌憚地伸展著繁茂的枝葉,枝頭綴滿或紅或紫的花朵。不管多麼狹窄,只要有一點空間,孩子們就圍著足球飛奔追逐。天空也是湛藍湛藍的。彷彿沒有什麼抑製得住南美大陸噴薄欲出的活力,它已經刻在了每個過往行人的臉龐上。

據說這酒店是當地最高檔的,不過還是離鬧市區遠了些。在周圍雜亂一片的房舍的映襯下,這座現代化建築更顯得卓爾不群。門前停著一排計程車,門童身穿制服手腳麻利地工作著。一大群十幾歲的女孩子,至少有五十個,不知為什麼正擠在富麗堂皇的酒店大門處。她們一大堆人嘰嘰喳喳吵鬧著,做什麼的都有,手拿雜誌的,拿著巨幅標語的……不一而足,大概是哪個搖滾歌星在此下榻吧。女孩們的頭髮、衣服顏色各不相同,就像是小花瓶里塞滿了的五顏六色的鮮花一樣,看來是打算徹夜守候了。酒店好像不會放她們進入大堂,但也並不打算將她們驅逐出去。這幅情景很是可愛,街市的喧鬧似乎也被帶到了這裡。

穿過滿是商務賓客的大廳,終於來到房間。我先沖了個澡,接著下樓去餐廳吃晚飯。餐廳極富情調,使人彷彿置身歐洲。我慢悠悠吃完一大盤義大利面,又簡單拍了幾張照片後回到房間。經過三十多個小時的長途旅行,現在終於可以散開頭髮,解下胸罩和腰帶,脫掉連褲襪,好好放鬆一下了。

身體還是僵硬的,浮腫的腿腳似乎快要抽筋了。窗外可以看見溫室一樣的室內游泳池的頂棚,還有牆壁岌岌可危的古老的教堂。在與酒店正門相對的教堂側面有一小塊草坪,另有一群追星少女在那裡鋪上毯子,幾個人裹在一起。與守在大門口的女孩子們不同,她們抬頭盯著窗戶,大概準備通宵守在這裡,等那個歌手俯視夜景的時候見上一面。一團團這樣的白點點綴在幽幽黑夜中。

我把水放滿浴缸,打算舒舒服服泡個澡,然後吃幾片安眠藥早早睡下。就這樣,我在小小的浴缸里躺了下來。

酒店生活最令人煩惱的是洗澡時換洗衣物、洗漱用具等全都被水汽打濕,最愜意的是可以不用清掃、做飯。

泡在熱水裡,身體的疲倦緩解了許多,差一點睡著。我又慢慢加了點熱水,深藏在體內的睡意不覺間受到尖銳的水流聲誘惑,滲出體表來。踏上一片未知的土地、時時處在敏感而又緊張的狀態之下的身心,彷彿在這熱氣騰騰的流水中獲得解脫,而疲憊卻猶如活物,牢牢盤踞在我的體內。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完全泡透的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光著身子回到房間里。冷氣開得很大,卻讓人感到舒適得恰到好處。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啤酒,借著冰涼的啤酒吃了點藥性不強的安眠藥,想藉此一舉消除時差帶來的不適。

電視里喋喋不休地講著西班牙語。我邊看電視邊喝啤酒,就這樣裹在浴巾里坐著。漸漸感到有些冷,於是把冷氣調小了些。惹人心煩的空調聲一小下來,立刻感覺到了房間里的寂靜。除我以外再無其他活動著的生命,灰色的地毯發出幽暗的微光,射燈的光線僅落在手邊、腳邊,電視屏幕的閃爍充斥著房間的每個角落。睡意無法抑制地襲來,我起身想從行李箱中拿出睡衣。正在這時,電話響了。

大概是安眠藥發揮了作用,我的頭腦一片混沌,電話看上去白得刺眼,鈴聲卻聽起來含糊不清。這鈴聲慢慢滲入房間的每個角落,像是要擠掉屋裡的靜默。電話上貼有圖示,標出總機、客房服務、外線、叫早服務等號碼。我拿起話筒,漫不經心地看了兩眼。

看看錶,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多了。日本正好相反,應該是正午時分。我想,一定是老闆打電話來確認我是否平安到達。

「喂。」我拿起電話,可那邊傳來的只有一片嘈雜。我這時才迷迷糊糊想起,真奇怪!應該不會有人知道我換到這家酒店了呀。

「喂?」我又大聲問了一次。這次,隱約有個女人的聲音夾雜在一片嗡嗡的雜音中傳來。並不是老闆,而雜音也清楚地表明,這是國際長途,不是客房之間撥錯的電話。

費了好大勁,終於搞清楚是有人在極小聲地說著什麼,而且是日語。

「請大點聲!」

這一次,話筒那邊的那個女人一字一頓地大聲講起來:「今天早晨,宮本,出車禍死了。他給您添麻煩了。」

雖然雜音依舊,但這兩句話聽起來異常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鏗鏘有力,如同經過高音質喇叭,從耳邊徑直闖入體內。那種體驗跟潛水一樣,在水中僅通過肢體語言與對方溝通,不曾運用言語交流,浮出水面後卻感覺已與對方說過千言萬語。同樣的,雜音並非消失,只是被思想摒棄在外。這是一種特別的聽聞方式,集中精神,縮短心與心的距離,就這樣傾聽交流,只有意思徑直傳遞過來。

「什麼?!」

好像我的一聲驚呼破除了魔法,房間里的一切又都回到現實中,雜音也跟著回來了,那頭的電話隨之掛斷。

我被孤零零地扔在這間幽暗、寂靜、僅有電視中輕微的音樂流淌的房間里,獃獃地眺望著電話上貼著的圖示,一次接一次舉起酒杯,倒一口酒在嘴裡,再舉,再倒。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啤酒已經微溫,味道更加苦澀。

安眠藥在我疲憊的身體里發揮到最大效力,我眼皮沉重,完全無法思考,然而意識卻異常清晰,仍然處在剛才的電話所造成的強烈衝擊中。

電話應該是雅彥的太太打來的,可她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呢?還有,我怎麼也無法想像,那個我此刻腦子裡所想的雅彥有可能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不可思議。

我試著打他的手機,卻被轉到了留言服務。打了幾次,每次都是這樣。他這個手機是在哪裡響著呢?醫院?他的遺體旁?種種不祥的猜測沒完沒了。一顆心太想逃避,畫面無法清晰浮現出來。雅彥的手機是黑色還是珍珠白來著?不知不覺我又老在思考這些事情。

我一直坐在那裡,直到洗過的頭髮變涼才踉蹌著起身。坐得太久,濕漉漉的身體在床上留下一團圓圓的印跡,像是一攤尿漬。我換上睡衣,不由自主地走到窗邊再一次向外望去。

心情不同,眼中的風景也發生了改變。女孩們裹著毛毯坐在草地上,宛如一朵朵盛開的白花。剛才還覺得她們如此辛苦,現在卻覺得這樣一整夜仰望樓上套間的她們看起來是那麼甜蜜,都有些羨慕她們了。光是在近旁守護著心愛的人入眠就很開心了吧!光是和朋友一起守夜就很快樂了吧!黑暗中的毛毯看起來宛如天使的翅膀。

也曾想過打電話到雅彥家問問他太太,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問也無濟於事;如果他太太打電話來只是想把死訊通知我,我又豈不是恩將仇報?不管關係怎麼好,情人終究是情人。

還是睡吧。在明天的晨光中,在沒有疲勞、沒有安眠藥的時候再作考慮吧。如果確實死了,再著急也沒有用啊。想到這裡,心頭一陣陣絞痛襲來,身體發僵,腦袋嗡嗡作響,愁緒從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壓過來攪動著我的心。在我的體內,驚懼與震撼恍如驚濤駭浪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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