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時凝睇

等到堂內徹底安靜下來的時候,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他想起了很多,而蜂擁而至的回憶如此繁雜,又令他的腦子一片混沌模糊。他甚至覺得記憶遠不如想像中那麼確定,而是始終處於遺忘和被遺忘的持續鬥爭中。許多被遺忘的,許多想要被遺忘的,掩蓋了一切。

雨過新聲出苑牆,煙輕餘韻度回塘。

短亭疏柳臨官道,平野西風更夕陽。

八斗陳思饒賦詠,二毛潘岳易悲涼。

感時偏動騷人思,不問天涯與帝鄉。

——李宗諤《館中新蟬》

李畋自稱想到了寶藏鑰匙所在,不待說出,先得意地大笑起來。旁人莫名其妙,也不相信他一下子就猜出了鑰匙藏處。李畋笑得夠了,這才道:「怎麼,你們不相信嗎?」

孫辟道:「賣什麼關子,快說。」

李畋道:「就是大聖慈寺最大的名勝,第五重殿中那尊二丈五尺高的銅像,傳說中蜀地命脈所在。」

郭震道:「啊,我記得李畋說過,你們李氏家譜中曾記載那尊佛像並非秦時蜀地郡守李冰鑄造,而是唐代韋皋所鑄普賢像,故意以銘文冒李冰之名。」

李畋道:「正是。」

傳聞大聖慈寺第五重殿佛像是海眼所在,由李冰親自鑄像鎮守,一旦移動,海水湧入,成都將會陸沉。是以蜀地最困頓之時,眾多佛像被民眾拉倒鑄成銅錢繳稅,唯獨那尊佛像無人敢動。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孫辟道:「怪不得會有這麼離奇的海眼傳說,原來是韋皋為了保護佛像及佛像裡面的鑰匙有意散布的謠言。」

王昌懿連聲道:「高明,太高明了。」

既已知鑰匙所在,便議及要如何瞞天過海、不動聲色地取出鑰匙。想那佛像被成千上萬香客瞻仰供奉了兩百年,鑰匙一定不會在顯眼之處。萬一藏在佛身或佛座下,要想在不驚動外人的情況下取出來,可就難如登天了。

孫辟道:「目下張公已經盯上我們,或許會派人暗中監視,我們不能輕舉妄動。不如等喻雯回來,先請她去看佛像構造。她是行家,應該比我們更容易看出門道。」

眾人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暫且同意。

景倩道:「既然朝廷不會將那筆財富用於蜀地,張公一定會阻止師兄們尋寶,或是乾脆強取豪奪,等我們尋到鑰匙後以武力奪取。到時不如由我陪喻雯前去大聖慈寺。我們都是女子,又未參與其事,張公不會留意我們。」

眾人也覺得這主意好,李畋道:「那就有勞師妹了。」

郭震忽道:「李延志相貌確實與孟昶畫像有幾分相似,如果說這是巧合,那麼他每年來成都後都住大聖慈寺中,也是巧合嗎?」

李畋一愣,答道:「李延志是藥商,藥材市集就在大聖慈寺,他住在那裡,沒有什麼奇怪的呀。」雖然為李延志辯解,但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

李延志有著與孟昶、李順相似的容貌,如果說張舜卿、王長壽只是誤將他當作了李順而追蹤他,那麼洞悉更多秘密,甚至極可能以握有藏寶圖的白頭翁餘黨為何也堅定不移認為他是孟昶遺腹子呢?

本來郭震、張詠都確認李延志便是後蜀後主孟昶遺腹子,卻因為張詠今晚的試探之計而將之前的推測全部推翻。如果李延志是在做戲呢?他當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但如果他早從張三等人言談舉止中看出了破綻,抑或知道對方對藏寶圖勢在必得,絕不會殺他呢?

假設郭震之前的推測是正確的,李延志的確是後蜀後主孟昶遺腹子,他有藏寶圖在手,又知道鑰匙在大聖慈寺海眼處,只是不知具體位置。而那尊佛像太過巨大,又位於正殿之中,他不可能採取過大的動作,只能年復一年地去那裡打探察看,希望能找出門道。

當然也有可能這一切只是巧合,李延志並非孟昶遺腹子,他只是湊巧有著跟孟氏相似的容貌,湊巧姓李,又湊巧住在鑰匙所藏的佛寺中。

李畋嘆道:「聽郭震這麼一分析,我又開始懷疑李延志了。」

王昌懿道:「不錯,一處巧合還算是巧合,兩處巧合則必有蹊蹺,三處巧合則必事出有因了。李延志一定是孟昶遺腹子,只是今晚他戲演得太好,將你們所有人都瞞了過去,連張知府那等人物都著了他的道兒。我倒覺得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與李延志合作。」

郭震道:「怎麼個合作法?」

王昌懿道:「李延志手中只有藏寶圖,他雖知道鑰匙所在,卻無法取出來。我們可以設法取到鑰匙,再利用他手中的藏寶圖,一起尋寶,頂多找到寶藏後分他一些。」

孫辟笑道:「昌懿還真是做買賣做慣了。不過這也是個法子,誰叫李延志手中有藏寶圖呢。」

郭震道:「但李延志未必肯答應。今晚他頂住了極大的壓力,也沒有承認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一再否認藏寶圖一事,足見他不願意外人染指這筆財富。他怎麼肯突然同意跟我們合作呢?」

王昌懿道:「李延志目下受了傷,該知道以他個人之力,絕難取到鑰匙,合作才是上策。況且我們拿到寶藏又不是為了自己,他應該能理解。」

李畋也道:「我認為李延志會同意,只要同意分給他一筆錢,替他瞞住身份,他從此遠走高飛,快快樂樂做他的富足翁。」

郭震道:「也好,不妨試上一試。」

孫辟道:「但李延志目下人在府署客館中,你我不是剛剛從那裡溜出來嗎?」

郭震道:「我們再回去。張公命我們三個住在客館,我們也得遵命才行,正好還可以探聽凌雲山方面的消息。」

計議已定,外面天光已蒙蒙發亮,郭震、孫辟、李畋三人忙重新回來客館,回客房躺下,小憩了一會兒,等到旭日升起時,便一道進來探訪李延志。

郭震也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了仍然認為李延志是後蜀後主孟昶骨肉。

李延志一呆,問道:「郭兄為何如此固執己見?」郭震道:「因為你姓李,因為你與後主孟昶容貌相似,因為你住在大聖慈寺。」

李延志苦笑道:「我以為我昨晚已經解釋得夠清楚了。」

李畋道:「延志兄,我們已經猜到海眼的事了。你住在大聖慈寺中,是為了尋找佛像中的鑰匙,對不對?」

李延志駭然呆住,吃驚地瞪著李畋,張大了嘴,卻說不出話來。

孫辟道:「在我看來,這就是承認的表情了。喂,你別怕,我們不會張揚出去的,我們可以幫你取到鑰匙,但你要交出藏寶圖。找到寶藏後,會分你一份,其餘的要用在蜀地蜀民身上。」

李延志怔了好大一會兒,才道:「你們這些人全瘋了,非要說我是孟昶遺腹子,還說我有什麼藏寶圖。李畋兄,我受傷後你為我換過衣衫,可有發現我身上有圖?我的行囊就在大聖慈寺僧房中,你們隨意搜,只要有你們說的藏寶圖,我給你們所有人磕頭當兒子。」

李畋不免又狐疑起來,轉頭去看郭震。郭震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置,場面甚是難堪。

張詠忽大踏步進來,問道:「你們三個一大早又跑來這裡,是不是仍然認為李延志就是孟昶遺腹子?」

郭震等人面面相覷,既不願意承認,也不能否認。

李延志忙叫道:「張知府明鑒,郭震他們三個一大早就跑來這裡,非逼我交出什麼藏寶圖,吵得人不能睡覺。實在冤屈死了,我哪裡有藏寶圖。」

張詠笑道:「你可知道郭震三人昨晚本已離開府署,但後來又重新回來客館,不是為了聽從我的命令,而是因為你,因為你才回來。所以我能夠肯定,他們一定發現了新的線索,能夠證明你就是真的孟昶遺腹子。」

李延志道:「難道張知府也這樣認為嗎?」

張詠笑道:「當然,我相信他們三個的判斷不會錯。你應該知道,你無論如何是拿不到寶藏了,脫身也是極難。我可以先行將你下獄關押,再不惜人力物力,派手下到廣州調查你祖宗三代,親人朋友,街坊鄰居,直到查清楚你真實身世為止。你覺得到那個時候,你還能抵賴嗎?」

李延志本是一副極委屈的樣子,聽了張詠這番話,這才開始神情閃爍,流露出驚慌之色。

張詠頓了頓,又道:「我可以給你另外一個選擇,如果你肯說實話,交出藏寶圖,那麼你還是李延志,李順才是孟昶遺腹子,而且早已經死了。」

如此便是暗示李延志如果交代真相,便能就此脫身,繼續以李延志的身份生活。

張詠道:「雖然得不到寶藏,但人生幸事,無非『平安』二字。從此你心中再無牽掛,身份也好,財富也好,全都拋開一邊,過起平凡人的平靜生活,難道不好嗎?」

李延志極受震動,垂頭沉思半晌,昂然道:「張知府說的極有道理,但我確實不是你們所認為的孟昶遺腹子。不過我有個朋友,他似乎符合張知府的描述。」

張詠道:「噢,你朋友是誰?」

李延志道:「他姓李,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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