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原是蜀漢所設公營織錦作坊,靠近錦江,號稱「錦里」,傳說於此處濯錦,其紋分明,能令錦色更為鮮潔。左思《蜀都賦》有云:「貝錦斐成,濯色江波。」唐代大詩人杜甫曾在錦官城東南面建草堂定居,有《春夜喜雨》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王禹偁《村行》
那年輕男子被當面喝破後,轉身便跑。夥計早得王昌懿眼色,忙挺身上前攔住。年輕男子將夥計一推,欲強行出門。另一名夥計眼疾手快,伸出腳一絆,那男子登時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眾人一擁上前,將他按在地上,牢牢捆了起來。
王昌懿示意手下將那男子拉起來,笑道:「這張交子是你自己仿製的嗎?你手藝當真好得很,連我都分不出真假。若不是你這張交子面值大,我進去查了一下底賬,當真就被你騙過了。」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子甚為倔強,只緊閉雙唇,沉默不應。
王昌懿道:「好啊,你這麼有骨氣,我就把你送官,讓官府處置你。」
那男子也不答話,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郭震忙道:「等一下!我看他衣著打扮,也是窮苦人家。他始終不肯開口,個性驕傲得很,一定是家有急事,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走過去為那男子解開綁索,問道:「你家裡可是有事?你不說,萬一被官府捉住下獄,可就不能幫助你家裡人了。」
那男子這才簡短地答道:「我娘親病了,家裡急需用錢。」卻依舊不肯出聲求饒。
王昌懿聽說,便命人取了一些錢出來,鐵錢、銀錢都有,交給那男子道:「你先拿去給你娘親治病。」
那男子遲疑道:「我不能白拿你的錢。」
王昌懿「嘿嘿」兩聲,道:「你剛才拿著一張假交子來兌現,不也是白拿我的錢嗎?」
那男子傲然道:「那張交子雖是假的,卻是我的手藝,我以手藝換錢,不算白拿。」
王昌懿聞言大為驚嘆,忙道:「那好,這些錢你先拿去,等於是我預先支付的工錢。等你娘親病好了,你再來我這裡,專門幫我印製交子,如何?」
那男子頗為驚喜,問道:「當真?」
王昌懿笑道:「你這手藝,怕是成都無人能及,當然是真的了。」
那男子這才接了錢,道了一聲謝,轉身便往外跑去。
王昌懿叫道:「喂,你叫什麼名字?」男子道:「林劍。」瞬間便已跑遠。
被林劍鬧了一番,不悅之氣自去,二位同窗好友相視而笑。王昌懿道:「你我自幼相識,二十年的友誼,何必為了旁人旁事而傷了手足之情?」
郭震道:「你說得對,我決計不會再提張氏兄妹這件事。」
王昌懿道:「晚上我們在孫辟家再聚?」郭震道:「好。」
王昌懿道:「對了,你代我多謝令兄仁渥兄,我派了人去郭家換錢,他二話不說便拿了錢出來,可謂仗義之極。」
出來王記店鋪,郭震微一思索,便往郭家趕去。這裡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但他已經許久沒有回來過。上次他進郭家大門,還是堂兄郭仁渥與嫂嫂楊煢誕下長子郭放時,一晃居然幾年過去了。
到門前時,老管家郭亮正好出來,見三公子歸來,驚喜交加。然見到現任郭氏家長郭仁渥後,卻沒有多少話說,無聊的閑話家常也掩飾不住濃濃的難堪傷感氣息。又問起侄子郭放及新生的小侄女郭懷,才知楊煢帶著一子一女去了萬里橋長兄楊烈家做客。
郭震便就王氏兌換鐵錢一事向堂兄道了謝,又將郭氏玉佩留給了尚未謀面的小侄女郭懷,告辭出來。
郭仁渥送到門口,道:「三弟願意回來的話,郭家大門永遠是敞開的。」
郭震點了點頭,道:「多謝。」
正欲回去孫府,看孫辟、李畋等人出訪寺觀回來了沒有,忽聽到有人叫道:「郭公子!」
卻是華陽縣尉余樂。他疾步奔過來,歉然道:「郭公子,烏忘我一案,我之前有所誤會,認為尊友王昌懿是有重大嫌疑,原來並非如此。」
郭震大為驚訝,忙問道:「余縣尉可是有了什麼新線索?」
余樂道:「嗯。我聽說當晚烏忘我打發部屬回軍營,自己一個人去了芙蓉樓。」
郭震雖然早知此事,卻仍好奇對方消息來源,忙問道:「余縣尉從何而知?」
余樂道:「是芙蓉樓名妓楊柳青聽說烏忘我死了,主動派人告知了王大將軍。」
郭震聽了不免大惑不解,心道:「楊柳青這是什麼意思,不是在間接地暴露她自己嗎?」
余樂續道:「當晚烏忘我來到芙蓉樓,指名要見楊柳青,但最終沒有見到人,他便就此離開,那時差不多已是後半夜。我適才去軍營找軍士確認過,烏忘我手下是在芙蓉樓附近跟他分手。當晚兇手一定早跟在了烏忘我後面,本來其人扈從軍士甚多,兇手並無機會。不想烏忘我主動打發走了部屬,一個人來到芙蓉樓。他既落了單,兇手一定會在芙蓉樓外等他,要動手也是在那附近,可為什麼會棄屍在東城十字街枯井?」
烏忘我離開芙蓉樓後,最大的可能是要回去附近的軍營。在余樂看來,如果是王昌懿手下要殺烏忘我,他一定會在芙蓉樓附近動手,而且不會笨得將屍體移去十字街枯井,除了距離甚遠外,王昌懿本人也正住在東城十字街附近。
余樂自言自語一番,又道:「哦,實在抱歉,我實不能認同張知府稱烏忘我畏罪自殺的說法,但有些疑點實在難以想明白。郭公子,你智謀過人,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郭震道:「這件案子已然了結,余縣尉為何還要一力追查到底?」
余樂道:「我若說想還死者一個公道,郭公子一定不相信。對烏忘我那樣的人,也無須給予什麼公道。」
郭震道:「那麼余縣尉是為了什麼?」
余樂道:「不瞞郭公子,這樁案子涉及複雜背景及多方勢力,死者烏忘我是剛剛受過朝廷表彰的平叛功臣,張知府明明知道他的死是他殺,卻堅持以畏罪自殺定案。王大將軍明明懷疑手下愛將死因,卻不得不屈從張知府的意志。我如果能查明真相,公之於眾,一定能以不畏強權、一意求真而名垂青史。不論之後我個人仕途前程如何,有這一點光輝,人生就足夠了。」
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自古聲名傳於後世便是文人的終極追求。余樂是士人出身,也難以擺脫這種習氣,不過總比那些只知一味奉迎上司的庸官要好。他倒也是個誠實君子,直接承認是圖個名聲。若是他堅稱是要還死者一個公道,不論死者是壞蛋,還是善人,便是另外一層境界了。
郭震心道:「我無權評判余縣尉的動機。就烏忘我一案而言,我本來也答應了芳華要找出真正的殺人兇手,不如跟余縣尉結盟,行事到底也方便些。」便點頭應允道:「只要余縣尉不嫌我才疏識淺,我十分樂意幫忙。」
余樂早預備獨力對抗新任成都知府張詠,雖期待郭震的幫助,卻因其跟張詠走得極近,沒有抱太大期望,忽聽到對方應允,大喜若狂,忙道:「郭兄人品,當真令人欽佩。」
郭震道:「不敢當。目下既有了新線索,余縣尉有什麼看法?」
余樂道:「烏忘我屍體抬回縣署後,我私下請仵作驗過,他的說法跟李畋李公子差不多,也稱烏忘我掉入井中時還活著。也就是說,他是在枯井邊被兇手捅了一刀,然後推入井中。我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是烏忘我離開芙蓉樓後即被兇手挾持,一路來到十字街枯井,然後兇手才殺了他?還是烏忘我自行因某種原因返回東城,路過十字街枯井時,聞見井中血腥氣傳出,過來查看,兇手乘機上前了結了他?」
如果是前者,兇手未免太過冒險,烏忘我不是普通平民,是身懷武藝的武將,腰間還掛著兵器,隨時可能反抗不說,而且這一路還極可能遇到巡夜的官兵。兇手明明可以在芙蓉樓附近殺人,為何要冒著巨大風險來到十字街枯井才動手?是為了陷害成都首富王昌懿嗎?
假若是後者,還是同一個道理,一直跟著烏忘我的兇手為什麼要等他來到十字街時才行兇,為何不及早動手?
相比較而論,後者可能性要大得多。除了行兇時間的疑問外,又出現了新的問題,烏忘我為什麼深更半夜獨自跑來東城?他到底要做什麼?
郭震其實可以回答余樂這一疑問,但他不能說,如此便會牽扯出楊柳青殺死勾平、棄屍枯井一案,進而牽扯出更多。
余樂見郭震不答,以為他亦沒有眉目,便道:「郭公子,你我再走一趟十字街如何?就大概沿芙蓉樓往東的主路行進,也許會有意外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