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行客多愁

武擔山並不是真正的山巒,而是一處高數丈、廣數畝的高地。傳說春秋戰國時期,武都有女嫁給古蜀國國主為妃,備受寵愛。后妃子去世,國主既不捨得愛妃歸葬故鄉,又要滿足妃子入故土為安的遺願,特派五丁即五名大力士到妃子故鄉擔土,營造起規模宏大的墳塋。此墳冢即為後世所稱「武擔山」,為成都著名典故,歷來與「望帝啼鵑」齊名。

四簷寒雨滴秋聲,醉起重挑背壁燈。

世事不窮身不定,令人閒憶虎谿僧。

簾幕蕭蕭竹院深,客懷孤寂伴燈吟。

無端一夜空階雨,滴破思鄉萬里心。

——張詠《雨夜》二首

楊柳青聽張詠問及前任成都知府郭載之事,當即臉色大變。郭震見狀,登時心中一沉。他剛才知道楊柳青是楊在、邢曼夫婦之女後,便有些懷疑是她殺了郭載。

當年郭載任西川兵馬捕盜使,不但未能履行職責擒捕連續作案的江洋大盜勾平,還以吹破牛皮的公告激怒了勾平,令其肆意張狂,犯下了邢氏滅門血案。也正是郭載上書禁止富人招贅,楊在、邢曼夫婦被迫遷出邢家,最終貧困而死。即便後事不過是郭載見識淺薄、朝廷政策失措,但就前事而言,郭載確實有極大的失職之過。可笑的是,這位西川兵馬捕盜使捕盜不力,不久還因「功勞」陞官,調離西川,再回到蜀地時,已是成都知府的身份。

從楊柳青的立場來看,她責怪郭載在任上不能盡職,誘發了邢氏滅門血案,這無可厚非。而當時勾平尚未被捕,十年前的血案依然沒有任何線索,再見到郭載庸碌無能,一再升遷,依然位處知府高官,楊氏心中定然愈發有氣。而以她果斷的性格,也完全可能下定決心殺死郭載報復。

張詠見到楊柳青反應如此劇烈,奇道:「青娘為何懼怕至此?難道你以為我懷疑是你殺了郭載?」

楊柳青「啊」了一聲,以極為古怪的表情看著張詠,隨即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任介忙奔過來護住愛人,道:「捉賊捉贓,捉姦捉雙。張知府懷疑柳青殺人,可要拿出證據來。」

張詠不答,只悠然道:「我來成都時間尚短,卻聽到不少關於前任知府郭載之死的流言——有說他病死的;有說他自殺的;還有說他被大蜀軍餘黨害死的;也有說他是主帥王繼恩加害的;還有說他是被因禁止入贅而遭受財產損失的人殺死的。青娘覺得哪一條最有可能?」

楊柳青已然鎮定了下來,道:「小女子的情況,表面符合最後一條,但實際情況更為複雜。我爹娘雖因戶籍遷出邢家而不能繼承遺產,但若當日他們仍然帶我住在邢家,怕是也被那窮凶極惡的勾平一併殺了。我鄙夷郭載不假,不過我也很明白我的仇家是殺人兇手,而不是他,他只是又一個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員,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可對於我們老百姓而言,所關心的不是什麼國家大事,而是一日三餐,以及個人微不足道的情緒。我承認這十年來我很憤怒,但我心中所有的怒氣都是沖著殺我外祖父全家的兇手。所以我特別感謝張知府,是你了結了十年前的舊案,讓我焦躁的內心終於平靜了下來。」

她說得極為誠懇,張詠深為動容,當即起身正告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懷疑過青娘你。我適才說那樣一番話,別有緣由,稍後我會解釋。」

楊柳青很是意外,道:「張知府一早便相信我跟郭知府之死無關?」

張詠笑道:「當然相信。青娘是聰明人,果真是你害了郭載,適才你就不會自表是邢家女兒後人。連任公子都不知道你的身世來歷,你完全可以繼續隱瞞下去。」

楊柳青想了想,道:「小女子倒沒有想那麼多,我全然不知張知府是為郭載而來。」又道:「知恩圖報是做人之根本,就算真是我殺了郭載,我也一樣會自表身份,好當面向張知府道謝。」

張詠極為驚異,嘆道:「我終於知道青娘的過人之處了。來,青娘請坐,郭老弟、任公子你們二位也坐下。我大概能猜到青娘適才為什麼會有那樣大的反應,我也知道要讓你說出實情,不但會令你為難,還可能令你自身陷入極大的危險中,那麼我們今晚便不提這事了。來,我們四人今日聚在此處,也算有緣,一起喝一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楊柳青極是感動,哽咽著舉起酒杯,道:「就請張知府說句祝酒詞吧。」

張詠道:「嗯,就為了邢氏終得安寧。」舉杯一飲而盡。又拍了拍任介肩頭,道:「青娘是個好女子,你要好好待她。」便與郭震辭了出來。

郭震問道:「張公是不是愈發懷疑是王大將軍殺了郭載郭知府?」

張詠點頭道:「若非如此,怎能令楊柳青那樣的女子聞言色變?我猜郭載一定握住了王繼恩的把柄,多半就是白頭翁那件事。他自以為能要挾王繼恩,讓對方為他向聖上求情,卻不想反而帶來了殺身之禍。」

忽聽到背後有人叫道:「郭震!」卻是任介追了出來。

郭震道:「你不用陪著青娘嗎?」任介道:「她說想一個人靜靜,我就告辭出來了。」

走出幾步,郭震又想起了什麼,道:「任介,你替我送張公回官署,我去辦點兒事。」

任介狐疑道:「這麼晚了,你還有什麼事?」忽然「啊」了一聲,朝北邊景宅望了一眼,忙道:「你去吧,去吧。」

然郭震並沒有趕去武擔山會見師妹,而是返回了芙蓉樓。楊柳青只穿著單薄衣衫,坐在庭院花架下獨斟獨欽。月光映照著她婀娜的身姿,愈發楚楚動人。她見郭震再度返回,倒也不驚訝,只問道:「張知府又派郭公子回來探我口風嗎?」

郭震道:「張公既說了不提這事,又怎麼會派我前來探風?是我自己要回來的。你殺了勾平,是也不是?」

楊柳青大為意外,問道:「勾平不是越獄逃走了嗎?我倒是想殺他,可人都跑了,我如何能殺得了他?」

郭震道:「青娘是風月場上的人,演得一身好戲,可惜還是差了點火候。就算你不知道勾平已死、被人棄屍在十字街枯井中,你適才表白身份向張公答謝後,就該一再催促張公派人追捕勾平,如何半個字不提?」

楊柳青搖頭道:「我完全不知道郭公子在說些什麼。我今日心情不好,來,郭公子陪我喝上一杯。」親手斟了一杯酒,奉了過來。

郭震接過酒杯,遞到唇邊時又縮回了手,冷笑道:「這酒里下了迷藥,對不對?」順手潑在石桌上,果然「嗤」的一聲響,冒出一股白氣來。

楊柳青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怒道:「郭公子,你好生無禮,無端端地跑來我這裡,說是我殺了勾平,現下還說我往酒里下藥。你我喝的是同一壺酒,我若下藥害你,不是連我自己也害了嗎?」

郭震道:「這是九轉鴛鴦壺,我曾見人用過,壺裡裝著兩種酒,按住壺柄上的機關,便能控制倒出的是好酒還是藥酒。」說罷拿起酒壺,掀開壺蓋,果見壺身中裝著兩種酒,由曲形分格隔開。

楊柳青道:「郭公子果然有見識。那麼你也該知道這裡是妓院,藥酒是常用的手段,所謂的『葯』,不過是你們男人喜歡的春藥而已。」

郭震一時哽住,竟無話可駁,只得道:「青娘敢說你沒有殺勾平嗎?」

楊柳青道:「不錯,勾平是我大仇人。可他犯案累累,既露了形貌,便已是死路一條。我若發現了他,該向官府報官領賞才對,為何要用私刑殺他?」

郭震道:「這便是關鍵所在,你殺勾平不是因為他是你的仇人,而是他發現了你的秘密,等於握住了你的把柄,你必須得殺他滅口。」

楊柳青道:「胡說八道,在官府貼出通緝告示前,我從來不知道勾平是誰。」

郭震道:「你是不知道勾平是誰,當他找上你的時候,你便認了出來,勾平就是之前你見過的僧人慧恩。他被官府通緝,既逃不出成都,又在城中難以容身,便趕來芙蓉樓,想用你的秘密要挾你收留他。但他不知道你就是邢氏後人,他來找你幫忙,等於主動將自己送上了砧板,任你宰割。」

楊柳青也不回答,只揚聲叫道:「環兒,酒菜都涼了,收了吧。」

女使環兒應聲而出,卻不收拾殘席,而是手持繩索,將郭震手足綁了起來。郭震欲起身抗拒,竟全身酸軟,使不出絲毫力氣,這才知道已經著了楊柳青的道,卻不知她如何下的手。

二女合力將郭震拖到內室柱子邊捆好。楊柳青交代了環兒幾句,打發她出去,自己關好門窗,從榻下抽出一柄匕首,橫在郭震頸中,喝問道:「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郭震道:「青娘想知道什麼?」

楊柳青道:「你怎麼知道是我殺了勾平?」

郭震道:「我剛才說了呀,青娘今晚的表演不夠精彩,你該極力敦促張公追捕勾平,而不是表現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楊柳青道:「僅僅因為這一點嗎?」

郭震道:「不全是。你如此坦然向張公道謝,表示仇人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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