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朝暮

富春坊是成都著名商業區,酒肆、妓館林立,稍有名氣的娼妓多居於此地。有詞云:「富春坊,好景緻。兩岸儘是,歌姬舞妓。引調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坊里的燈火尤為著名,早在唐代時已名聞天下,為著名道士葉法善極力推許,曾私下引唐玄宗入坊觀賞。

春愁南陌,故國音書隔。

細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畫簾金額。

盡日相望王孫,塵滿衣上淚痕。

誰向橋邊吹笛,駐馬西望銷魂。

——韋莊《清平樂》

再醒來時,一名男子正好奇地俯視著郭震。他呻吟一聲,坐起身來,問道:「我這是在哪裡?」

那男子答道:「街上啊。」朝天空看了一眼,道:「沒下雨啊,你頭髮、衣領怎麼全是濕的?喂,老兄,你是不是喝醉了?」

郭震不及回答,對街便有人朝那男子大呼道:「天快黑了,不知道白頭翁正滿街吃人嗎?還不快走!」那男子應了一聲,遂自去了。

郭震勉強爬起身來,雖覺全身酸軟,頭疼如裂,但總算手足綁縛已去,可以行動自如。一摸身上,荷包和玉佩尚在,靴筒中的短刀卻不見了,也不知是神秘老者手下截留,還是半途掉了。他環顧四周,認出自己在北門北市附近,遂往東而行。

走不多遠,便遇到一隊全副武裝的弓手。那些官差一見到郭震獨自一人在街上行走,便發喊圍了過來。

郭震問道:「敢問我犯了何事,竟要勞煩各位官差阻住去路?」

領頭弓手是華陽縣縣尉余樂,聽郭震一口川音,料想是本地人氏,遂正色告道:「新知府有命,凡是日暮後在大街上行走的人,全部要帶回官署盤問。」

郭震愕然道:「這是何道理?路是讓人走的,在大街上走路,難道還犯了王法?」

余樂道:「走路當然不犯法,不過目下是非常時期。新知府說了,白頭翁吃人事件是有人訛言惑眾,故意興風作浪,好乘機滋事。人們被謠言嚇住,全部不敢出門,正好中了歹人下懷。如此,歹人不但有機會從容來去,還能擅自闖入民家劫人,而不會被人看到。在此非常時刻。還膽敢出門的人,如果不是有什麼急事,多半跟歹人一夥有所干係,要通通帶回官署盤問。」

郭震道:「新知府是張詠張學士嗎?」

余樂道:「是。我看公子模樣,也不像壞人,不過我有命在身,不能違抗。這就請公子隨我走一趟華陽縣署,只要交代清楚身份來歷,我們官府自會放人。」

郭震見這弓手頭領態度客氣,言談亦有理有據,頗有好感,遂點頭道:「好,我跟你們去。」

余樂遂命部屬繼續巡視,自己親自押解郭震往東面華陽縣署而去。

路過東城客棧時,郭震道:「我有點小事,想進去向店家打聽一下,不知縣尉君可否行個方便?」余樂倒也爽快,道:「好。」

郭震奔入客棧,得知重病少女已被孫辟接走,李畋也跟著一道去了孫府。

郭震還不放心,問道:「孫、李二位當真進了孫府嗎?」

店家笑道:「小店夥計背著那位小娘子,孫公子、李公子親自陪同,一起進了孫府,決計無錯。公子你的行囊,也被孫公子一併帶走了。」

郭震這才放下心來。但心中卻是百般不解——

之前他被神秘老者捕捉,老者既已知悉他來歷,當然應該知道他和孫辟、李畋見過面,如何偏偏捉了他尚未會過面的任介做人質?就算他立下重誓,不泄露今日見聞,但孫辟、李畋二人均已經知他所知。若確認那重病少女果真就是卓夢娘,幾人一樣要追查下去。那神秘老者留下任介做人質,是不是就是為了預防這一招?為什麼非要選任介呢?莫非任介早已發現了端倪?

還有那少女果真是卓夢娘的話,便是極關鍵的人證,神秘老者既是綁匪首領,為何不殺她滅口?還是說,重病少女根本就不是卓夢娘,跟白頭翁一黨根本扯不上任何干係?既然如此,神秘老者為什麼又會盯上他呢?他雖猜到白頭翁食人一事是歹人故意為之,但談話僅限於好友李畋、孫辟之間,如何又能為外人得知?

一時猜不透其中究竟,又問道:「余縣尉如何看待白頭翁吃人一事?」

余樂道:「妖訛之興,沴氣乘之,妖則有形,訛則有聲,止訛之術,以乎識斷,不在於厭勝也。」

郭震訝然道:「余縣尉竟有此等高論,佩服。」

余樂搖頭道:「這不是我說的,是新任張知府的原話。」

原成都府署位於城市正中,後被大蜀軍改為官署,數月前早毀於戰火。而隨同王繼恩大軍進城的上一任成都知府郭載在入城後不久即病死,不及操辦重修府署事宜。期間雖有峽路隨軍轉運使雷有終暫代成都知府一職,但其人並非正式知府,不敢有大舉措,臨時府署只能一直設在相對寬敞的華陽縣署。而今新知府張詠上任,亦沒有正式府署,只能暫時棲身在華陽縣署中。

張詠字復之,自號乖崖子,濮州鄄城 人。少有大志,精騎射,喜擊劍,劍術無敵於兩河。年輕時以俠客身份漫遊江湖十年,尚氣節,重然諾,俠肝義膽,留下諸多傳奇故事,是宋初一大奇士。其人於太平興國五年 中進士,歷任太子中允、荊湖北路轉運使、虞部郎中等官,多有政績,與朝中重臣寇準、向敏中、蘇易簡、王旦等為至交好友。宋太宗曾以飛白書手寫向敏中、張詠姓名,親自交付宰相道:「此二人名臣也,朕將用之。」當此定蜀關鍵時刻,宋太宗第一個就想到了張詠。

彼時張父張景剛剛病卒,張詠欲回家鄉奔喪,宋太宗不準,下詔起複。張詠欲全禮而不能,「卧疾之初,缺於嘗葯」「丹旒出門之日,不得攀棺」,深以為恨。但君命大如山,他亦不得不啟程前往西川,充當一回救火手。

張詠年輕時曾漫遊全國,在華山巧遇著名道士陳摶。陳摶一見到張詠,便認為對方是個奇人。彼時張詠尚為布衣,仰慕成仙之道,便試探詢問道:「願分華山一半居可乎?」陳摶道:「非子可及。」張詠遂嘆道:「是將嬰我以世務也。」

於是積極入世,參加了太平興國三年(978年)的科舉考試。他自負文章才華,認為狀元不過是囊中之物,所作賦中有「包戈卧鼓,豈煩師旅之威;雷厲風行,舉順乾坤之德」之句,卻不想因對偶失誤而被考官黜落。

張詠一怒之下撕毀儒服,再度跑到華山,欲投奔陳摶學道。陳摶堅拒道:「子性度明躁,安可學道?」還贈了一首詩道:「征吳入蜀是尋常,鼎沸笙歌救火忙。乞得江南佳麗地,都應多謝腦邊瘡。」

張詠奉宋太宗之命尹蜀,路過華陰 ,憶及陳摶當年贈詩,始有所悟,特作《過華山懷白雲陳先生》一詩:「性愚不肯林泉住,強要清流擬致君。今日星馳劍南去,回頭慚愧華山雲。」

而抵達成都後,張詠只派僚屬前去華陽縣署交接文書,自己則獨自趕來大聖慈寺。他生平愛書,可自小家中貧寒,窮得買不起書,渴望讀書的他只好到有書的人家懇求借閱,借到手之後,先手抄下來,然後再詳細苦讀。因家中沒有書桌,就背靠著院子里大樹的樹榦讀書,一篇文章讀不完,絕不進屋歇息,十分勤奮。又自作《勸學》詩道:「玄門非有閉,苦學當自開。」正是他青年時代刻苦攻讀的真實寫照。

步入仕途後,張詠亦將官俸全部用來買書,時人稱他「不事產業聚典籍」。意思是說,他有錢不買房、不置產業,一心只顧著買書。久而久之,張詠的藏書竟有近萬卷之多,除正統的經、史、子、集外,還包括醫藥、種樹甚至卜筮方面的書。儘管官居顯要,他一有閑暇,便要躲進書房讀書,「力學求之,於今不倦」,可以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書痴。蜀地紙張製造、印刷術均領先於中原,蜀刻是許多藏書家夢寐以求的刻本,對於張詠這樣的書痴來說,更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是以他一入成都,第一件事便是直奔書市,卻不想集市已如白地,連一頁書都沒有看見。

郭震被帶進大堂時,張詠正在親自審問白日在王記店鋪抓捕的小販姜明。奇怪的是,姜明手腳既無桎梏,也沒有跪在堂下,只恭恭敬敬地站在堂側,頭也不敢抬一下。余樂不敢擅自打斷長官問案,遂引郭震站在堂外階下。

卻聽到張詠問道:「你在成都一帶行竊多久了?」

姜明似是對新知府頗為敬服,如實答道:「十年。」

張詠聞言很是驚訝,道:「你竟能行竊十年而不敗露,想來手段十分高明了。又或者本地官府太過無能,竟始終不能將你擒獲。」

姜明道:「兩者都不是。小的一年之中,只有半年為盜。三月至八月間,蜀地夜短,又多蚊蚋,人多少睡,故不敢為盜。而九月至二月時,夜長天寒,人們多畏寒懶起,這是下手偷盜的大好時機。」

張詠問道:「那麼春夏時你以何謀生?」

姜明道:「小的本就是營販,春夏時多往州縣販賣一些小件物品,不但可以糊口,還能詳細打探人家事力之口、出入門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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