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童心與人性

我假期回到老家,總是經過我待過三年的幼兒園。隔著柵欄,我看到園子里散落著的大玩具,搭了一半的積木,蹺蹺板,生了銹的小轎車,只有一半鼻子的木頭馬。上課時間,沒有人,只有這些死氣沉沉又五顏六色的活物。

它們是這麼小。十幾年前,當時我還只有五歲,在老師的灼灼逼視下被迫與它們做遊戲,也忍不住注意到——它們是如此之小。

那時候幼兒園裡有個最高級的遊戲室,屋子不大,但卻是個完整的社會,有銀行醫院商場警察局,真實的世界被潦草地模仿了,小心翼翼地把內核去除,剩下鮮亮溫馨的外殼。這個高級的地方,我們一周只能進去一小時,每次進去都要脫鞋脫衣服,幾乎要把全身都扒光,只穿內衣和秋褲。

不許說話。每個人進去之後,都安靜而激烈地搶假人道具。所有假人都長得一樣,光頭紅嘴唇,驚懼的大眼睛,肘關節泄露出白花花的棉花。我們只能依靠它們的衣著打扮來分辨它們的身份。

我很難搶到任何假人,而總看著其他人和他們的假人忙碌地生活在一起。假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全是成雙成對的,人牽著他們的模擬人,和它快樂大聲地對話,給它邊扎針邊安慰:「疼不疼啊?」給它拷上手銬百般行刑;跟它重複進行甜美有禮的對話:「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

我搶不到人,只搶到了一堆道具。我無聊地坐在地上,給自己打針,給自己上手銬,玩弄著滿地碎紙,甜美地問自己:「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請問你要存多少錢呢?」

這個房間老師是不許進的,因為這一個小時是被劃在「自由活動」里的。但這是個透明的房間,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所有來來往往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往裡看。現在想起來,那應該是很奇怪的景象吧,一群人,卻不像人——圓短只穿貼身的內衣褲,像一個個尚在分裂階段的大細胞,和逼真的大假人無聲卻誇張地過生活。

我們也知道自己被看著,因此即使是不屑,也要表演興趣盎然的樣子。還好,這是所有孩子最熟練的戲碼,一直演了兩年,到幼兒園最後階段,我們都已經長得巨大,還蜷藏著自己的四肢,微縮在這個比例失調的世界裡。

這幅景象幾乎是所有幼兒園生活的縮影。我們按規定遊戲,按劇本表演,按配給活潑,按劑量快樂。因為在不遠的地方,總有大人在觀賞,也觀察著。

把所有幼兒集中起來做遊戲,似乎是幼兒教育法的巨大進步。這種做法,其實來源於近代對白痴和弱智的研究。

在此之前,對幼兒的教育都是家庭作坊式的,沒有章法,「學前教育」也是一個勁地學。直到18世紀時,德國一個叫做福祿培爾的人出現。

他很笨,笨到哀傷。他的爸爸教他閱讀、書寫、算術,卻發現他什麼也學不會。福祿培爾晚年在自傳中申辯道:「我的父親因為事務太忙而沒有時間來教我。」可實際上,是他的學習進度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的心智,他的繼母甚至很認真很認真地擔心他的笨會影響到同父異母的弟弟。

福祿培爾的父親本來對教育領域還有很大的野心和抱負,最後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決定把福祿培爾送到學校去,然而是送到鄉下的女子學校。

那裡是一個多麼好的地方,安靜又秩序,不涉及任何和知識有關的東西,即使稍微涉及智力,也是如此小心,如此彬彬有禮——「這一周讓我們全神貫注地照顧一棵草」;「請你烹飪出一塊小圓餅,注意,要非常圓哦。」

福祿培爾在那裡,一下子從智力上的矮子,躍居淑女界的巨人。

他晚年很害羞地承認,「這所學校非常適合像我這樣的兒童」。他把他在女校接受的女德教育結合近代對白痴的治療研究,再加上對自己因為笨而受鄙視的自憐,開辦了近代第一個幼兒園,一個現代幼兒園的模板。

在那裡,他把真實社會全部抽離,而擺放著他稱之為「恩物」的東西,包括一些立方體,一些小球,還有另外一些立方體。這就是幼兒教育的所有教材,這些無聊的東西隱藏著只有福祿培爾本人才能解釋的深刻內涵——什麼宇宙運動統一的神意,藝術和科學的分解的本質等。幼兒小童要了解藝術的創造力,不需要接受任何理論和講述,不需要看任何藝術實品,只需要長久地凝望著一堆木頭。

福祿培爾的幼兒園辦得很成功,貴族們遠遠地看著他們的孩子跟在一顆球後面狂跑,心裡寬慰地想:「哦,他領悟到所有真諦。」

我則不信任任何模型式的教育,任何無危險性無菌的東西同時也是無效的。無論幼兒園怎樣去掉任何一點點和現實雷同的元素,真實的、原始的、成熟的、殘酷的人性還是會浮現,在大人們移開他們視線的時候。

另一個著名的幼兒教育的實驗,來自於自由主義大佬羅素。他興辦幼兒園來自於對傳統教育的不滿,他反對強制,認為壓制會導致仇恨,而是倡導一種「無淚的道德」(morality without tears),允許孩子們暢所欲言,允許他們放肆,允許他們管束大人,允許他們把老師叫做傻瓜。

1927年,羅素把理念付諸實踐,和妻子興辦起一座「比肯山小學」。關於這所小學有個著名的段子:說某天,當地的教區負責人來到這所學校大門前,一個一絲不掛的小女孩在那裡歡迎他,這位先生大驚失色地喊道:「我的上帝!」那個女孩兒把門一關,回他一句:「這兒沒有上帝。」

在這所小學,走路時可能聽見孩子用很坦率的話說一棵樹的形狀活像個陽具。十歲或十二歲的男孩女孩一本正經地討論著婚姻和自由戀愛的問題。

自由卻漸漸變成了失控,無淚導致無德。比肯山小學的一個特色就是每個學期演一次戲,由每個演員自編自演。羅素髮現孩子們「堅持要讓每個劇中人物在劇終時死去,但是現在他們常常滿足於謀殺案」。

孩子們有些扭曲的、帶著惡意的笑臉慢慢浮現,比肯山學校很快就成了一批調皮搗蛋、無法無天的頑童的收容所。

兩個孩子在金雀花叢里點火,一個男孩馬上被開除,另外一個女孩,因為她的母親正在從埃及回英國的途中而無法開除,羅素就把她放在床上,把她的衣服全鎖起來。這個女孩提出抗議,羅素說:「要是我讓你下床,你還會去放火,是不是?」她承認:「對,我會這樣乾的。」於是這個女孩便一直待在床上,直到她媽媽回來。

幾年之後,這所學校倒閉。歷史上關於教育自由主義原教旨的實驗也失敗了。

福祿培爾和羅素——甚至可以推廣到所有的教育者——都有著同樣的明知故犯,他們小心翼翼地把童心和人性區別開,甚至放在對立的善惡兩面。長大成人如此不堪不幸,所以幼兒必定至善至美。兒童被假設擁有一雙天使般的赤子之眼,唯一變壞的途徑是後天的污染。

人們常常由於討厭自己生活的時代,而不加分辨地熱愛仰慕往昔的歲月。在歷史的長河中也好,在短暫的人生中也好,人總有這種「倒轉時鐘」的衝動。回到時間的起點,不妨問問:兒童果然是善的么?人性中的惡都是後天習來的么?

史鐵生講過他幼兒園時候的記憶。

「下了課,所有人都一窩蜂去搶幼兒園裡的木馬,你推我搡,沒有誰能真正騎上去。大些的孩子於是發明出另一種遊戲,『騎馬打仗』,一個背上一個,沖呀殺呀喊聲震天,人仰馬翻者為敗……這本來很好玩,可不知怎麼一來,又有了懲罰戰俘的規則。落馬者僅被視為敗軍之將豈不太便宜了?所以還要被敲腦兒,或者連人帶馬歸敵方。這樣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對叛徒的更為嚴厲的懲罰。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兩個人壓著,倒背雙手『遊街示眾』,一路被人揪頭髮、擰耳朵。天知道為什麼這懲罰竟至比騎馬打仗本身更具誘惑了,到後來,無需騎馬打仗,直接就玩起這懲罰的遊戲。

「可誰是被懲罰者呢?便湧現出一兩個頭領,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說誰是叛徒誰就是叛徒,誰是叛徒誰當然就要受到懲罰。於是,人性,在那時就已暴露:為了免遭懲罰,大家紛紛去效忠那一兩個頭領,阿諛,諂媚,惟比成年人來得直率。可是!可是這遊戲要玩下去總是得有被懲罰者呀。可怕的日子終於到了。可怕的日子就像增長著的年齡一樣,必然來臨。

「做叛徒要比做俘虜可怕多了。俘虜尚可表現忠勇,希望未來,叛徒則是徹底無望,忽然間大家都把你拋棄了。五歲或者六歲,我已經見到了人間這一種最無助的處境。

「……

「我不再想去幼兒園。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開始裝病,開始想盡辦法留在家裡跟著奶奶,想出種種理由不去幼兒園。直到現在,我一看見那些哭喊著不要去幼兒園的孩子,心裡就發抖,設想他們的幼兒園裡也有那樣可怕的遊戲,晌晴白日也覺得有鬼魅徘徊。」

我也害怕上幼兒園,不過是為著膚淺得多的原因。

幼兒園的時候,我們每天的晚飯都是豬肉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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