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個時代的荷爾蒙故事

前幾天我在倫敦旅遊,常常看到白而肉慾的年輕女人,推著嬰兒車走在街頭,不像是有工作的樣子,三三兩兩,神色茫然地站著聊天。

導遊說,這幾乎成為了倫敦的一景。這些女人都是單身母親。生孩子並不是出於幼稚,而是致富的現實考量——她們每生一個孩子,政府就會給一筆錢作為補貼,支撐日常生活而不用工作。

我感嘆她們看起來也不過20出頭吧。導遊掃了一眼她們,嗤笑說:「哪有,十五六歲而已。」

我聽完陡然生出幼稚的愛國心,接話說:「中國女孩子不會這樣,我們成熟得比較晚。」

回國之後,有媒體打電話給我,說最近出了個新聞,詢問我的看法。新聞說的是上海20多個女孩子組團援助交際,其中年紀最輕的只有14歲。記者問我:「在你們90後中,這種現象是不是很普遍?」

我誠惶誠恐表示對這個新聞難以置信,開始回憶起自己荷爾蒙萌發,或者說「性成熟」的過程,企圖洗白「我們90後」的性觀念並不是如此開放。可轉念一想,我和新聞中的女孩子年齡差了七八歲,按現在社會的演算法,已經算是另一個世代,她們看我這輩的故事,目光恐怕也像打量琥珀里的昆蟲標本一樣吧。

許多年之後,我仍然記得自己荷爾蒙勃發的那個下午。

我還上初中,不記得是13歲還是14歲,炎熱的暑假我在電腦前寫作,蟬在下午兩點的熱浪中竭力叫嚷,汗把我黏在椅子的竹坐墊上。

我寫作的電腦不能上網,唯一在寫作間歇的消遣和獎賞是能看個盜版DVD影碟。那天我看的是邁克爾·傑克遜的MV,屏幕上,是已經變得雪白的邁克爾·傑克遜在一個古巴的街區舞蹈,數萬棕黑皮膚的人跟在他身後,鳴鼓狂歡。我瞥見邁克爾·傑克遜騰起的纖細身體,和歌唱時興奮扭曲近乎猙獰的臉。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有電流擊穿大腦皮層,刺激十分,震蕩非常,久久不能複位。到現在,我跟人說起自己第一個有非分之想的對象是邁克爾·傑克遜,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沒辦法,神經中樞的事情我也不能解釋,就是愛他那時已經備受摧殘的臉。我那時看了眼時鐘,默念下時間,心想人生從此刻變得不同。

人生從此大概也就不同了。

在此之前,我是沒有性別的人。記得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對門住了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非常調皮,他的父母懲罰他的辦法是剝光了他,讓他在門口罰站。

有一次,我鬧著要離家出走,父母說:「你走可以,但是衣服鞋子都是我們家的,你不能帶走。」於是我火速把自己剝光,衝出家門。走到家屬院門口,聽到依稀有行人和摩托車的聲音就害怕了,一路小跑著回到家門口,礙於面子也不敢敲門,怕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就這樣畏畏葸葸地全裸站在門口。

站了不久,鄰居的小男孩也被全裸著扔出來。

我們兩個裸體小人相對站著,距離不過兩三米。到了下班的點兒,大人三三兩兩地回來。上樓時,看著我倆門神一樣相對站著,黝黑嶙峋的兩具身體,赤身裸體還要維持尊嚴地綳著臉,大人們都忍不住笑,一邊上樓一邊回頭看,繼續笑。

後來,我看美劇和外國電影,看到蘿莉和正太相愛,在夕陽下獻出初吻,夕陽照耀他們的金髮,總是非常羨慕,羨慕他們小小年紀就意識到自己性別的魅力,多健康多美好。而我對童年異性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那面面相覷、不辨男女的兩具裸體,像女媧剛造出來的小人。

12歲的時候,我寫了本書,書引起了一些詫異,主要還是因為涉及了一些所謂的「成人話題」,早戀、性啟蒙之類的。對我來說,反而詫異於大人的詫異。因為那時的我,視全世界的人都是沒有性別的人,並沒有真正性意識的覺醒,荷爾蒙也遠遠沒被喚醒。

住在擁擠不堪的小房間里,父母做愛,我們假裝熟睡——這對我來說不是色情刺激,而是生活本身。

十五六歲的時候,隔壁班有個骨骼清奇的男生,瘦高個,戴眼鏡,頭髮軟,愛穿白青兩色,秋天愛穿毛衣。他大提琴拉得好,是學校樂隊的首席,每次演出總在最靠前的位置。班裡也有女生偶爾會提到他,我總是假裝記不全他的名字。

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們總是在上課上樓的時候碰到,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在樓梯兩側各自低頭走。我心跳很快,腦漿要沸騰成一鍋漿糊。

人腦中有3種物質,一種是讓人興奮的多巴胺,一種是去甲腎上腺素,另一種是苯和胺的化合物。當人腦浸入這些化學物質的時候,就會墜入情網。

在那一段時間裡,我大腦每天都咕嘟咕嘟地煮在這複雜的混合物中,一度以為所有的腦細胞都會燒乾燒盡。

荷爾蒙是粉紅色的,每天在樓梯間里如夢似幻一分半鐘,渲染清教徒一樣黯淡的高中生活。

我那時候寫了本言情小說,男主人公照著隔壁大提琴男的樣子寫。小說里愛情活動主要是散步,並肩行走就已經是獲得感情享受的標準動作,寫作時會幻想偶爾意外的肢體相碰,自己用左手去撫摸右手手背模擬,就已經害羞得快要中風。

言情小說寫完之後,我和隔壁的大提琴男還是連互相問好都不曾有過。我非常天真地以為已經有了互有好感的默契,把沉默視為男女雙方渴望接觸而形成的張力。那時候的我,雌性激素根本不需要對方的回應來發生什麼化學反應,它自己就旺盛澎湃得能在空中自燃。

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話,是快要高中畢業的時候,兩人仍是前後腳在樓梯上。我在前他在後,他忽然快幾步追上我,要我給他簽個名,說以後可能會升值。我非常謹慎害羞地表示:恐怕要等我死後100年,簽名才有升值的可能性。

那段少女時期是後無來者的吧。因為我上大學之後就陷入了激素乾涸的危機當中,常常乾笑,幾乎不再有心跳加速的經歷,且視男性美貌如糞土,偶爾托腮表演對美男子的憧憬,內心也有一個知根知底的聲音說:「呸。」

我一度以為是因為來到北京,天氣太干,空氣太差,冬天太長太凌烈,凍結了我的荷爾蒙。後來想想,覺得北京是無辜的,是自己失去了憧憬的能力。

我慢慢長大,自己還沒有經歷什麼,已經聽說過足夠多他人的生活。有人懷孕,有人離婚,有人玩心不改,有人紅杏出牆,有人趟過男人河終覓得良人前世勾銷,有人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也要一鼓作氣隱忍強撐下半生。

與人斗其樂無窮,與命運斗勇氣可嘉,與現實低聲下氣地商量,則是難堪又無奈的。大多數人卻都是這樣的,姿勢優美決絕的人最後多半會後悔。

了解得越多,越會得出「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這樣的大俗結論,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人,也會苦笑說:「其實你不懂。」而且他們竟然不是在撒謊。

知道人人皆有憾,似乎也不該瞬間幸災樂禍。正確的反應似乎該是別過臉去,對他人的生活禮貌地喪失好奇,沒有誰的生活值得羨慕,自己的生活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不知道能不能埋怨現實是抽幹了荷爾蒙的東西,只是覺得對20多歲的我來說,荷爾蒙已經近於雞肋,把理智滿打滿算地使用好,才是持家之道。

村上春樹有個短篇小說,叫做《我們那個時代的民間愛情傳說》,小說的副標題,是「高度資本主義前史」。故事非常平淡,講的是上世紀60、70年代,當日本將近一半的女人仍然看重「處女」身份的時候,兩個優秀美麗的年輕人相愛,最終卻因為女孩子堅持不能婚前性行為而終止了感情。很多年之後,他們都成了中年,再相遇,女的已經結婚,主動提出要遵守當年的承諾,終於可以和男主角上床。男主角卻幾乎落荒而逃。男主角說:「我做不出這樣的事。」然後去街上找了妓女——可能他願意和女主角仍然活在六七十年代。

想起一個童話故事莫名而滑稽的結尾:「當一切事情結束的時候,國王和他的侍從捧腹大笑。」捧腹大笑也好,荒誕滑稽也好,還是源於一種尷尬。人抱著舊年月建立起來的價值觀,卻無法融入新時代的羞慚感。高度資本主義的社會和從貧匱社會走來的人、嚴肅和輕佻、糜麗與純情,以古怪的姿勢對立存在著。我面對著比我小的孩子,知道他們比我更開放、成熟以及隨意,也經常產生落荒而逃的衝動,更是羞於詳述我所經歷的青春,因為耳邊也隱約會傳來他們的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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