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出走

高三的時候,柳智宇發現自己得了眼疾。他只要一看書做題,兩眼就開始發酸,繼而發疼,像是有沙子在眼中滾來滾去。

柳智宇就讀的高中,匯聚了全省最聰明、最刻苦、最有錢的孩子。它剛剛在一年之內迅速擴招,僅一個年級就30個班,一千六百餘人。這所急速膨脹的學校,斥資三億元,從市中心搬到了荒曠的郊外,離市區有大半小時的車程,學校實行全封閉管理,學生們吃住都在學校,出校門需請假,手機是老師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違禁物。

到了高三,班裡的大部分孩子都從宿舍搬出來了。學校周邊新蓋的商品房供不應求,家長們或租或買,搬到這不著村店的荒郊野地來陪讀,為了給孩子一個清靜無憂、飯來張口的高考衝刺環境。

柳智宇的高三是特殊的,他早已不再為了高考而戰。

他是「理科實驗班」的學生。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如果說一般的高中教育,是源源不斷地向高考咀嚼系統輸送養料,那麼「理科實驗班」走的是一條人跡稀少的食物管道,它通向的消化系統是奧林匹克競賽。

「理科實驗班」採取的是淘汰制,初中時至少拿過三科國家級競賽獎的學生,才有資格參加甄選考試。選出60個左右學生進入「理科實驗班」。

高一,這60個同學確定自己要主攻的競賽學科,分組,貼身教練,密集訓練。

高二,一些同學明顯天資不夠,沒有得獎的可能,他們被淘汰出去,作為落魄鳳凰,混進普通學生的隊伍當中備戰高考。能留下來的,則為了參加國際賽事,奪金,而開始參加一輪輪的篩選和淘汰比賽。

數百萬的高中生,經過層層選拔,比賽;進入6人省隊,獲得全國冬令營的入場券,比賽;再次進入由30名選手組成的國家集訓隊,比賽;從集訓隊的6人參加國家隊,比賽——作為國家最高智力的代表競技。

——如同運動員一樣「為國爭光」的標語,如此龐大,不負責任地裹挾了許多個體命運,當然能夠理直氣壯「一將功成萬骨枯」。

全軍覆沒的競賽小組數不勝數,他們進入國家隊無望,得獎無望,保送無望。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高強度訓練,忽然成了一身屠龍技。走了許久的光榮荊棘路,終於快到頭了才見著「此路不通」的標示,只能急忙跟著浩浩湯湯的人群,去擠高考獨木橋。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而這些功虧一簣的孩子,大多除了自己學科的競賽技術,對其他學科幾乎一竅不通,數學競賽組的同學連化學反應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他們只能從頭開始學,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內學完高考所需所有知識。

柳智宇從小學開始一路賽到大,贏得太多,沒有敵人的人最易厭戰。他早已獲得了北大數學系的保送資格。再戰,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戰,而只是機械地反覆投入一場場無止盡的循環賽中。

到後來,柳智宇發現自己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高二下學期,數學奧賽組只剩下包括柳智宇在內的三名種子選手,其他兩位在高三最後關頭被擋在國家隊門外,只能去複習高考,以六親不認的狀態學自己從前鄙視的那些學科。

而這所高中從1986年開始,所有數學競賽人為此奮鬥了20多年,都沒有進入國際奧林匹克國家隊。柳智宇是20多年來唯一的希望。

就在這時候,他發現自己面臨失明。

偌大的新自習室,往往只有柳智宇一個人,他每天看書做題,備戰競賽。發現數字和圖形伴隨著一陣陣劇痛時隱時現,他所熟悉的世界時隱時現。

那一年,他為了看病,跑遍了全市的各大醫院,早起去趕早班的汽車,有時堵在擁擠嘈雜的大街上,太陽暴烈地曬著時間。醫生讓他做各種各樣的檢查,得出各種各樣的結論,開出各種藥方,卻沒有一種有效。

看完病,一天也過完了。夜幕低垂,柳智宇趕回學校。

一輪比賽結束,他發現自己不用眼睛,做數學題也不是那麼困難。他在日記里形容道:「整個圖形記不注,就把它分成局部,這就好像你不能記住整張地圖,但是每到一個路口你都會知道怎樣走一樣。」

除了這樣與虎謀皮一樣小心翼翼地用著眼睛,柳智宇的母親每天晚上都會從市區趕到郊區,為他念數學題。第二天到空無一人的自習室做題、與腦與身體搏鬥、定期去複查眼睛。命運把他吞沒在日復一日的催眠機制中,只有這樣,他才能承受那些讓人滿懷恐懼的事物。

困惑時隱時現——「我這是為了什麼?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他十幾年來幾近左右手互博的競賽人生讓他困惑,老師不斷渲染的虛無縹緲的集體榮譽讓他困惑,周圍同伴夢想破滅生死由命的前途讓他困惑。學校在柳智宇身上榮譽的寄託,把他和周圍同學割裂開。使命感不同,戰友已經成為自己的陪練,溝通變成了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柳智宇小心翼翼地使用著自己脆弱的視力,小心翼翼地懷疑著自己脆弱的人生,而肉身已經過五關斬六將,加入了最後6人國家隊陣容,要去斯洛維尼亞參加第47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

數學競賽小組吃了最後的散夥飯。柳智宇跟曾經的種子選手、落敗後備戰高考的同學說:「我這段時間很鬱悶,回顧我的整個高中,一次次地重建與打破,到最後還是找不到自己心靈的歸宿啊。也許我一生都將這樣顛沛,而生命的真諦對於我,就在這顛沛之中吧。不過你放心,心態對我的比賽成績不會有影響,我的目標很簡單:世界第一。」

2006年7月12日,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開始。第一天的題目很簡單,第二天的題目很難,尤其是最後第5、第6題,柳智宇被激發了鬥志,用上了一年來悟出的應對辦法,列出思路,順利解答。在交卷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的答卷近乎完美。

在斯洛維尼亞旅遊了幾天之後,成績發布,他和俄羅斯、摩爾多瓦的選手獲得了滿分金牌。

學校的網站上發布紅字的喜訊:「截至目前我校已獲得國際奧林匹克競賽金牌10枚,位居湖北省第一。柳智宇同學獲得的這枚金牌對我校來說具有特別的意義,這是我校數學學科奧賽史上歷史性的突破,我校現在的10枚金牌涵蓋了數學、物理、化學、生物、信息學等各個學科。」

來到北大之後,第一件讓柳智宇感動的事情,就是在迎新典禮上,一位老師動情講述了蔡元培校長在北大力開風氣之先,以及後來在洶湧的社會運動中冒著種種阻力保護學生的故事。

聽完之後,柳智宇就想:希望將來能成為北大校長。

這是個很快就被遺棄的發願,但是對柳智宇來說,卻一直有個耿耿於懷的執念——他不願意看到自己所愛、所欣賞、所熟識的人,為了現實放棄理想。也許是因為從小就在一群高智商的孩子中成長,他目睹無數天資極好的人因為運氣不好,差之毫厘,就被打入平庸的塵土之中。理想太理想,現實太現實,生活必經的跌宕坎坷碰壁,柳智宇都視為難忍的磨難。而柳智宇的夢想,就是能夠加入、甚至創造一個環境,與一群人「在一個自由、溫暖的氛圍中一起探索生命的真諦」。

這個理想對柳智宇來說,是「未成菩薩,先要度人」了:他自己的學習與生活都不斷受到考驗。眼睛沒有康復,經常看了半小時書就達到極限,必須閉目休息大半天,才能緩過來。母親不在身邊,無法幫他念題,他大一的數學分析在期末只得了75分。學期末,導師召集十個人的小組,討論學習中遇到的困難,柳智宇發現身邊幾乎人人都在苦海之中,且苦不自知。

社團文化是每個大學生的必修課,柳智宇先加入了禪學社。

這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柳智宇高中時候就喜歡探索人生與宇宙的終極奧秘,也寫過關於人生終極目的的哲學論文。但這些思考終不成體系,凌亂跳躍:前一天還是對《離騷》的讚歎,第二天又變成了向同學們普及基督教的教義。

然而參加北大禪學社,最大的收穫是認識了一個師姐。

這個師姐當時在美術系讀研二,她是柳智宇在孤獨大學生活中僅有的朋友,溫暖的來源。師姐教會他唱歌:「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鷗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這是《楞嚴一笑》,是宋代法常法師於入寂前的清晨唱的、寫下的,寫完便收足而逝。

柳智宇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他從少年時就常常感嘆的「天地之大,無可載我之物;眾生雖廣,無可立我之人」的孤獨感一下子找到了著落。

柳智宇從小就喜歡說「中國傳統文化」云云,相信此中有真義,然而儒釋道三家如此浩瀚,欲辨已忘言。柳智宇一直偏向儒家,覺得那是自我修養的正道。漸漸地,隨著師姐把他引入佛家文化的領域,他內心天平漸漸偏移,覺得佛教更能給人以慰藉,也更能解決他在身體、學習、人際上遇到的實際問題。

這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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