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兒女

「我明天要去干一件註定要失敗的事兒。」高考的前一天,教學樓已是封閉狀態,他偷偷進去,站在最高層的走廊上,那裡可以看見所有教室:嚴整、平靜、安然,樂天知命。

這個註定要失敗的事兒,他指的是高考。高中三年,他已經被老師視為外表漂亮、腦子空空的「文盲」。

他坐進了考場,開考前的喇叭里傳出的是對考生的各種告誡:不得這樣,不得那樣,否則就要嚴肅處理……整整說了幾分鐘。這段聲音是他的,提前錄好的。他錄了幾遍:兇巴巴的、親切的、平靜的,各種風格都有,錄得挺認真。雖然沒有人知道那個說話者就在考場里,但他還是很開心。一來他希望有人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二來他喜歡說話,特別是那種發號施令說一不二宣讀聖旨的腔調。他喜歡強勢。

他的職業最高典範是《新聞聯播》,夢想有一天能坐在那個主播台上。他叫小波。

這個「註定要失敗的事兒」一結束,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北京,尋找一所大學。

北京,對於一個從小城去的青年來說並不陌生,但也不親切:寒冷,凍死人,風沙大,水也不好喝;地鐵擠死人,到處堵車,外地人活著不知住哪兒,死了不知埋哪兒。對於將要以說話為生的人來說,乾燥的環境,也不利於嗓子。但是,還是要去北京,就算是去了別處的大學,只要不在北京,那就等於浪擲四年。四年後,還是要去北京。

「都說『不撞南牆不回頭』,但是,有的人連南牆也沒見過呢。」他說。那好,去見見南牆是什麼樣吧!

他有漂亮的嗓音,俊朗的外表,聰明的大腦,卻沒有好的高考成績。所以並沒有多少選擇餘地。那個大學號稱在北京——其實是離河北更近的一個號稱為大學的大學。

他對大學沒有期待,他崇尚個人奮鬥。去北京前,買了一本書,叫《卡耐基論成功之道》,是集盜版卡耐基之大成的盜版書,很厚的一本,只賣十元錢。卡耐基是鼻祖,他的徒子徒孫們,那些傳銷成功學方法論的靠「口活兒」為生的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此起彼伏。書、講座、老師的訓話、考試的文段、學校牆上的標語、學生日記本的扉頁、大考失敗之後懺悔書的最後一段……90後出生的孩子,基本上是在各種勵志名言的包圍中長大的,是個學生就可以順口說一大溜:「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人之所以能,是相信能」,「真正的強者,是含淚奔跑的人」……跟所有,包括自己,搏鬥,搏殺,殺。

去北京前,他還對勵志名言無感呢。跟很多高中生一樣,他愛看的是郭敬明風格的小傷感小唯美的小說。當然,還有播音方面的專業書。他看不進任何高中課本,卻看得進大學教材。

教材上說:播音員是黨的喉舌,是黨和人民聯繫的紐帶,是正確輿論導向的傳達者。

最高一級的播音員是國臉,國嗓,國舌。

上網查閱資料時,他才發現,《新聞聯播》的觀眾流失嚴重,原因不明。他想知道原因,想知道新聞播音的本質,他要做一個最優質的播音員,他要自己寫一本專業的書,有自己的體會和建樹。於是,他打開電腦,開了個頭:「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了三十年,在黨和人民政府的關懷下,我國的電視事業得到長足的發展。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電視台,如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播音員這個職業,也越來越受到人民大眾的重視和喜愛……」

然後就寫不下去了。

他的語文成績不好,如果不是重大的考試,他的作文是肯定交白卷的。在歷屆語文老師的親切教導下,他已經和很多中學生一樣,處於文字失語狀態的邊緣了。他們會寫一些空話大話討好老師,誰知老師真話也不喜歡,假話也不喜歡,半真半假的話學生又控制不好力道和比例,乾脆就不說了。

天知道,他其實是多麼樂於表達,也善於表達的人。對於播音,有師自通,無師也自通。一塊兒學習專業的同學說:「我覺得你不用上大學,直接就可以拉到演播室里上崗了。」見過他的人,都評價他「專業很牛」、「聲音好聽」、「很帥」、「眼神堅定」、「能出人頭地」。

但是,作為一個從低端大學起步,沒有人脈背景,在大而不當的皇城做蟻民的人,做黨的「喉舌」的機會之路還沒有顯現出來。

儘管表述艱難,但他還是想寫書或者寫論文。他刪去了那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了三十年」的開頭,重新寫道:「別的行業都有道德規範,但是我們這個行業沒有,我看了很多專業書和論文,但沒有誰說得讓我信服。我覺得中國式播音規範,就是把經過編輯的文稿的重點和社會影響,完整、準確、有自己理解地傳達出來。」寫完,他自己評價說:「很反動。」

這段平淡無奇的表達竟然嚇到了他自己。和很多90後出生的孩子一樣,他們從小到大都會學一門課叫政治,但是他們並不關心政治。他們關心不來,也輪不上他們關心。家長和老師也不喜歡他們真的關心,因為一旦關心,就可能「反動」。

他幾乎熟記了《新聞聯播》的常用句式——聽多練多的緣故。他的一絕是念訃告:「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我國傑出的社會活動家某某某同志,因病醫治無效,於2009年3月20日12時50分在北京逝世,享年89歲……」就算不動真情,也天然聲情並茂,好聽之極。

但是,他漸漸焦慮了。他的大學裡有跳樓自殺的,而且死成了;有抽煙著火的,而且燒著了;有一個月和二十幾個女生開房的……這些都不值得一提,學校不讓提,記者也懶得跑一趟。這些事兒太小了,那麼多大小破事還報道不過來呢。他擔心的是自己的專業,在缺乏實踐平台的情況下,漸漸有消耗殆盡的危險了。

大學提供的實踐平台總是那麼幼稚可笑。學生會和社團熱衷於關起門來攢比賽:學生們互相比,班跟班比,系跟系比,人跟人比。他不跟同學比,只跟「新聞聯播」找差距。從不參加這些比賽。但別人到班上來找他比:「聽說你很牛啊!」他順手拿了一張報紙,完全不用備稿,一口氣讀完,不錯一字。那個同學無言地走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缺很多……這些缺,不是靠早上起來練晨功,對著大樹喊嗓能完全解決的。他要藉助真正的專業錄音工廠,職業主播台來自己體會,迅速彌補自身缺陷。

他本打算靠配音賺錢打工。但人家說,打工可以,但賺錢沒有,配音也沒有,得先聽著。作為沒有收入的學生,他的日子在大手大腳花錢和窘迫中交替度過。有時被朋友帶出去社交,去的是高檔餐廳,見識的是奢侈品,跟著別人奢侈一把,並不覺彆扭,似乎那生活也當屬於他。但輪到他自己生活,不到月終就得喝稀飯,有時只能去食堂找女生蹭飯。

配音的行情,從他嘴裡說出來,如此混亂:「趙忠祥配一個小時的專題片才2萬元。」才2萬元?2萬元很少嗎?那得拿多少錢呢?「那個某某某(一個經常做商業廣告配音的)配幾分鐘的片子就是幾百萬!」

90後的孩子,大部分還沒有正式開始工作。他們不鄙視錢,但鄙視很少的錢。在他們眼裡,錢的最小單位是萬。但是等到他們自己去賺的時候才知道,別人並不會給你一把票子,甚至也不會給一張現成的票子。光榮而情況不好的時候,你就是個「志願者」。得到的是盒飯、印有標識的肥大T恤,同樣印有標識的紀念品,或許是一條圍巾,或許是一個茶杯;比較好的時候是一個等待兌現的口頭約定;好的時候——一天100元吧,還幹不了幾天。

他們對自己輕車裘馬、豪宅美女的未來很容易有畫面。從來不會設想,自己有一天可能成為富士康的工人,被擠壓到為了放不下或掙不到的每月兩三千元而跳樓。「每月3000元」,很多90後中學生,即使來自農村,也會真心錯愕地說:「這麼少?」

愛慕他的女孩兒很多,愛慕他的男的(不一定是男孩兒了)也不少。「你是不是同性戀啊?」因為他長得俊美,有時還露出女孩兒嫵媚的一面。所以,同學之間如果互相熟了,會有人直言不諱地這樣問。他的回答是:「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別人聽了,會認為是默認了。

在大城小市的高中,老師們還在為捉拿少男少女若有若無的戀情而熱烈工作。殊不知,戀愛這樁小事,在少男少女們那兒本就不算大事,也早就不算什麼大事。少男少女們對性話題早就不避諱,對同性戀也見怪不怪。平日里同性之間玩親親的大有人在。一時沒有愛情的少女,填補的方式是看耽美小說,做腐女,意淫同性戀——得是有虐、有吻、有睡的。如果沒有,那自己寫唄。少女中的腐女群體之壯大、之理直氣壯,還是叫人挺開眼界的。他並不排斥跟男的交往,男性朋友里有直男,也有彎的。有時跟男性朋友一塊兒走,會有腐女掩口讚歎:「好唯美哦。」

也有女生經過他的時候,悄聲說:「變態。」被他掄翻在地上。為了不被人認為是同性戀,他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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