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LOSER和WINNER標準問題的討論

清華百年校慶的時候,有人在網上發帖問:「校慶期間的清華普通畢業生可以回母校嗎?」

有人回帖說:「可以啊,可以搞一個LOSER方隊,校慶的時候走一走。」

LOSER,五個字母,字字血淚,無限依依無限惋惜,多少咬牙切齒盡在不言中。LOSER,盧瑟兒,失敗者,它可以是人們溫暖親切的搖頭自嘲,也可以是相互攻擊時最鋒利的暗箭。盧瑟兒所對應的反面人生當然是WINNER,溫拿,贏之大者,則稱為大拿。

我大學剛入學時,看到大家在水木BBS上熱火朝天的討論。一群從火熱的高中教育中大逃亡還沒幾年的年輕人,沒有享受勝利者的喜悅,迷迷糊糊又要被一腳踹入社會,參加討論的這些滿懷失意的人,相互確認著自己是不是失敗者國的常住居民。

證明自己不是LOSER的底限,當然是有房有車有老婆。

有人忐忑地問:「那如果娶了個丑老婆,算不算LOSER呢?」

大家紛紛表示,那當然也是要列為失敗者的。發問者黯然,百密有一疏,原來自己無意中還是輸了。

錢不是檢驗LOSER的唯一標準,但卻是最不容動搖的門檻:「年近30或者年過30,工作一般5年以上。總資產200萬以下,年收入50萬以下,無車或15萬以下的車(15萬以下的車等同無車)。」

同時可以檢驗是否LOSER的,還有和錢有關的生活趣味。他們的特徵是:「名牌大學,博士,海歸,朝九晚五打卡,坐在格子間的電腦旁,MSN,麥當勞,卡布奇諾,網戀,丁克,地鐵,打的,坐經濟艙,住星級賓館,泡吧,煲電話,聽藍調,加班,夜生活,聖誕節,一夜情,斯諾克,暫住證,紅酒,抽555,住租來或按揭的公寓,買簡約的宜家傢具,收藏CD,談論《老友記》,嚮往去西藏,留戀於麗江,鐵杆驢友,不看中文報紙不看中國電影,看卡夫卡看張愛玲看伊朗電影,潔癖,鄉愁,健身,瑜伽,養吉娃娃,香水衣服鞋子泡吧旅遊鮮花買書買CD看電影」。

這基本概括了一個大城市,收入尚可且沾沾自喜的年輕人生活所有組成,甚至可以被年輕潮流雜誌引為生活樣本,但是,一盆冷水澆下——這其實是失敗者的生活。

所謂溫拿,WINNER,他們提前五十年過上了退休老幹部的生活,收藏是唯一的幸福,飯局多到沒空上網,永遠不會花自己的錢,學習都是脫產的,休假都是帶薪的。

——這就是大家基本上討論出的關於判斷盧瑟兒和溫拿的硬指標。這些標準聽得簡直讓人心驚膽戰不是?這種指標下,大多數人甚至連失敗者俱樂部都沒有資格進入。

每到年終,水木BBS上就會掀起曬工資單和年終獎金的熱潮,年薪十幾萬幾十萬都會被笑話,被反問:「這樣在北京怎麼活?」

除非收入高到每天拿小推車從銀行運錢才能達到的數目,才會被封為大拿,引起圍觀群眾真心誠意的崇拜。

前兩年,一個浙大的講師跳了樓,他當年是清華水利年級第一,西北大學全額獎學金,六年博士後畢業。他擁有一份完美的履歷表,大學生活需要解決的所有已知選項他都交出了完美的答案,可是發現最後導出的X是每個月僅僅2000塊的工資。

不知道他有沒有過夜深人靜看著同學曬工資單的時候,或是在疲憊的生活中默默用被別人不斷發問的句子問自己:「這樣的收入,怎麼活啊?」

也許是因為最高學府的起點高,所以大家對於生活的期待和胃口都要大些。收入的意義不是為了自己活,同時也是為了與他人——那些起點差不多的人比較。

LOSER的主要沮喪和怨念的重點,在於他們讀了這麼多年書,做了這麼多年題,一路打敗這麼多人才擎出青天來,可在被量化的個人收入報表前,努力被瞬間抹殺,所有過去的驕傲,變成了羞於翻檢回歸的記憶——它們都是對今天的冷笑。

一個著名的抱怨,是說自己從小一路最高學府,一路笑傲家族,兄弟姐妹全部生活在自己的陰影之下。而他過年回家,發現表哥當兵回家後在衛生局工作,表姐當了法院公務員,表妹成了警察,堂妹嫁給官二代,堂弟做生意賺了錢。

一命二運三風水四陰德,原來五才是學習。

學歷越高的人越失敗,博士生最愛自憐自己賺的還沒有中專畢業的人多。

LOSER是戰戰兢兢步步為營的人,WINNER是不勞而獲一行白鷺上青天的人。

LOSER是按部就班種瓜得瓜的人,WINNER是靠爹靠老公靠關係靠機遇靠蠻力就和前者平起平坐的人。

有一種人是免檢的WINNER,就是成功進入體制內的人。他們的後半生甚至無需檢查工資單,就可以放在榮譽櫥窗和展覽室里。

新聞上有公務員考試發榜的報道,看到年輕人喜極而泣的臉,確實感到那是無數人一夜間翻身農奴把歌兒唱的時刻。

我的同學大一大二的時候在背GRE單詞的紅寶書,到了現在,大三,他拿的是公務員考試的複習資料。

我說他投靠,他被招安,我指責他墮落了不再理想主義了,他辯駁說:「我進入了體制,才能對社會有所改變……」

我被他一番進入體制的熱血沸騰的宣言說得啞口無言,最後不得不拍著他的肩膀,認可他的決定,說:「好吧,體制內有你,我就放心了。」

可他反而頹然了,囁嚅道:「我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被體制化。」

「體制化」不只是個行政辭彙,也是一個人被塑造的過程吧。一開始你的目的是試圖改變它,後來你只能抵制它,漸漸你熟悉它,最後只能依賴它。

我和我同學似乎同時看到他在辦公室里舒服安樂的後半生,一下子有些冷場,他生硬地說自己要去背《申論》(中國大陸國家公務員進行資格考試的其中一個科目)了。

進入體制意味著戶口房子工作,意味著穩定福利和保障。進入體制意味著成為真正統治意義上的精英,意味著不再求人,而是被求著辦事。而這些是幾十萬的年薪也換不來的——岌岌可危時代中的安全感。

進入體制的WINNER也有抱怨,例如日子太悠閑,陞官太過慢,但是在大多數同學眼中,這些無異於撒嬌了。

WINNER和LOSER是我所見過最簡單粗暴,也最殘酷的劃分標準,對WINNER的肅然起敬,對LOSER的譏誚冷語。

這讓人無法不聯想到王蒙20世紀60年代寫過的《組織部里來了年輕人》。40年前,年輕人還對組織適應不良,一到工作崗位就被打了英雄主義雞血,要對壞事絕不容忍,要勇敢地進行鬥爭。而現在,組織部里湧入了一群青年老幹部,體制與他們的天性中沒有一天衝突的地方,一去就能迅速融入,迅速汲取自己所需的養分,甚至不需要任何適應過程。能擠進去的就是贏家。時代不一樣了。

「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是每個年輕人進入高等學府時第一句向自己說的話。這種想法讓人思維簡單如猩猩夠香蕉,放棄自己形而上的思考,被迫去想像工具性的無聊問題,一步步走向一個心理極權的國度,放棄自己腦袋裡的想法,而走向卑賤的實用理性領域。想的只是「怎樣用這個得到那個」的問題。

WINNER和LOSER的劃分,也是我見過對年輕人最簡單粗暴、也最殘忍的評判。除了簡單的收入,標準無休無止:進入不了體制的文科生,比工科生失敗;出國留學再回來的人,比留在國內累積資本的人失敗;整天批判改變規則的人,比默默按規則辦事的人失敗……

對WINNER肅然起敬,對LOSER譏誚冷語。成王敗寇啊,這想法,終於在年輕人中被表達得如此露骨而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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