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綁架的盜火者

1994年12月出生的程齊家,比周圍的同學小一點。2010年,他在人大附中——這所聲名遠揚的名校讀高三。

程齊家所在的是英語實驗班,而他的強項是數理化。若是按部就班,最好的結局是他將會考進清華的機械專業,畢業後研究汽車。程齊家住校,每周末,他媽媽都會來看他,給全封閉環境下的兒子帶來一些外界的社會新聞,讓他多些對社會的認識。他們談話交流、彼此安心。

高三就這樣規律平靜地過了一半。一個周末,程齊家的媽媽來看他,聊天中她說一位院士在深圳主持籌建了一所大學,準備招收已完成高中知識學習的高二學生,學生要參加學校組織的高水平測試,進入大學後可以接受最好的高等教育,老師們都是知名學者,這所大學叫南方科技大學。

南方科技大學只收高二的學生。學校官方的解釋是「為培養創新人才,同時可避免高三一年純粹的考試訓練對高素質、原生態學生創新能力和學習興趣的扼殺。」但是,再笨的人也能看出真正用意:對直面高考的高三畢業生來說,考北大、清華、港大,當然是更順理成章的目標。南科大從高二招生,當然是為了能攔腰斬斷、收割優質生源。

程齊家後來回憶說:「南科大就是這樣以一方凈土的模糊形象被我所認知。當時我未把此事真正放在心上,媽媽也玩笑似的感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我也只得認命,覺得水木塘邊賞月、未名湖畔折柳亦不枉此生。」

年底,班主任拿了一份通知,說南科大將在人大附中高三年級招收第一屆學生。程齊家當時已經獲得了校薦北航的機會,也自薦報考了上海交大,雖然對南科大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他立刻覺得這是個驚喜,第一時間報了名。

對於要報考南科大的學生,人大附中不僅沒有打壓,讓他們回歸官方誌願,反而給予了讓人意外的熱情鼓勵。除了幾次動員,人大的劉校長還專門給想報考南科大的家長開了個見面會,會上和南科大的新校長朱清時電話連線,解答家長的問題,試圖消除他們心中的疑慮。

這次見面會之後,人大附中一共有7個孩子,確定了報考。

朱清時校長的演講一向犀利而昂揚,「教育改革」、「學術自由」、「去行政化」這樣的詞是屢試不爽的雞血,而他描述的南科大藍圖更像近在咫尺的烏托邦。朱校長說首屆招生時只招50名學生,未來亦將嚴格把師生比控制在1∶8的規模,小班化教學是教育模式的回歸。大一、大二採用通識教育。

可是在對家長的說明會上,卻不知道朱校長有沒有說明,南科大還沒有獲得教育部頒布的正式批准籌建的批文,也沒有招生許可,大學畢業後的文憑也可能得不到國家承認。

在諮詢會結束幾天後,教育部終於向南科大頒發了正式批准籌建的批文,這所先斬後奏的大學,方才獲得了遲到的准生證。

接下來的故事,似乎是按照皆大歡喜的方向發展。

人大附中特意為南科大自主招生的筆試開設了考場。考試的題目是教育部考試中心提供的,考數學、物理和英語,題目比高考要難。

這三門課是程齊家的強項,他考完之後就對母親說:「絕對沒有問題。」

通過筆試的,除了程齊家之外還有一個同學,那個同學比程齊家成績要好一些,性格內向,出於顧慮,最後放棄了南科大,衝刺北大、清華。

通過筆試之後,程齊家就讀南科大的意願更加堅決,它不再是未來的選項之一,而是未來本身。

因為兒子的堅決,家長也開始衡量報考這所大學的風險。

風險當然是有的。家長最擔心的是政府決策很容易變,「有時候領導換屆了,往往一些事情就不好說了。」

南科大的重要推動者是深圳市,也是它的投資人。南科大的前途當然是隨著業主更迭而瞬息萬變的(後來事實證明,家長的擔憂是有道理的,支持南科大的深圳市長許宗衡在2010年五月因為貪腐而被判處死緩)。

對於南方科技大學自授學歷和文憑,家長反而並不太擔心。「自授學歷」是朱清時校長口中高校恢複活力的關鍵。他說全世界唯有中國是國家學位,各個學校拚命去跟教育部公關授權,而不是拚命提高教學水平,這是本末倒置,必須打破鐵飯碗。

而家長確實也有更現實的考量。程齊家的媽媽認為對孩子來說,大學不會是學歷的終點,他一定會繼續深造,但總應該獲得一個國家承認的學歷吧。

衡量之下,報考南科大,最好的結果是,程齊家接受了招生簡章上承諾的高質量教育,有了很好的發展。

最壞的結果是學校解散了,他再回家來參加明年的高考——程齊家說,即使這樣他也認了,大不了回來考清華。而他即使明年回來高考,也還比應屆生小一歲。

寒假,正月初十前後,南科大在深圳進行了第二輪錄取考試。程齊家第一次坐飛機,他自己飛。他是唯一單刀赴會的學生,參加了面試、能力測試和心理測試。

兩三天後,南科大打電話,祝賀錄取。還沒有開春,程齊家就早早告別了如臨大敵備戰中的同學們。

二月底,程齊家一個人去了南科大報到,他帶了幾本書,包括易中天的《看不懂的中國人》,還有字帖和德語書——這些都是他準備上大學後自我教育的內容。

空曠嶄新的校園裡,全部師生加起來也不過七八十人——也許還沒有趕來搶新聞的記者多。學生的組成乍一看更讓人覺得這不像是一支正規軍。

——南科大的學生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前一年報考了中科大少年班、上了一本線但沒有被中科大錄取的學生。這些孩子本來就是特殊的,他們像是從一個試驗皿跳進了另一個,而南科大的校長朱清時是中科大的原校長,兩個試驗皿也屬同胞。

南科大首屆學生中最小的只有十歲,叫蘇劉溢,他7歲上初中,8歲升高中,10歲考大學,高考考了566分,在去年9月就已經入學,是南方科技大學招收的首位學生,在大半年的時間裡,一直孤獨地等候著未來的同學們。

除了他之外,南科大的首批新生里還有13歲的王嘉樂、岳照,14歲的范紫藜。

南科大在喧嚷中開學,晚上才得安靜。學校安排學生看了電影《放牛班的春天》。電影講的是寄宿學校里一群難纏的問題學生,被音樂老師感化,組成了一支合唱團,才能被喚醒,心靈變得溫順美好。

放這部片子,大概是因為校長猜到了這會是一群難管的學生。他們年紀尚小,早早就被周遭目為神童,過早覺醒,天生反骨,又在外界對南科大的好奇中收穫了許多注視。對南科大的天才們,除了教育,大概還有些教化的工作要做吧。

《放牛班的春天》主題曲里唱:「看看你經過的路上/孩子們迷了路/向他們伸出手/拉他們一把/步向以後的日子。」

在廣州黃埔軍校半個月的軍訓結束後,正式開課。

程齊家籠統而樂觀總結他上大學後的感悟:「學校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學習氛圍很濃,思想很自由。同學們崇尚智慧,努力汲取知識拓展思想,在這裡我們開始關心社會,學會了對自己負責,並試著通過自己的努力為南科大、為社會承擔應盡的責任。我們還知道,人民生活水平提高需要每個人的努力,社會進步需要每個人的積極改變。」

他這樣概括自己在南科大的常規生活:「這學期有微積分、線性代數、物理、計算機科學、國學、社會學、英語,還會經常由知名學者教授開講座。大家普遍感覺壓力不小。有課時認真上課,沒課時自己複習、看書、用電腦娛樂一下,我每天都會去健身房鍛煉,大家有時會一起出去玩。」

南科大理想的設計是「書院制」和「導師制」相結合。老師和學生同吃同住,可以隨時交流問題。一個導師帶三五個學生。

到現在,「書院制」已經落實了。院長是原來香港城市大學的副校長唐淑賢。「導師制」卻還遙遙無期,困難在於師資。這是南科大從籌建創校就存在的問題,早先在招生簡章里公布的一系列名師並沒有全部落實,很多教授也只是兼職,保證課時已是勉強,更無法充當無微不至指導專業、生活、人生方向的導師了。

以外界人的目光,南科大之難,更在於與「組織上來了新規定」走一步退三步的漫長談判與妥協。

四月,深圳市委宣布將通過公開推薦方式選拔兩名局級領導幹部,到南方科技大學擔任副校長。

六月,南科大宣布副校長由理事會根據校長提名聘任,守住了「去行政化」的承諾。

五月,教育部說改革要依法辦學,要遵循制度,規定南科大的學生必須要參加高考。

六月,南科大的學生寫了封公開信,集體缺席高考,不嚮應試教育低頭。

表面上看,南科大已在往體制的天花板沖,沖頂成功,姿勢壯烈且不難看。可誰都知道,姿勢不能兌換成勝算,「抵抗」更是與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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