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新同居時代

我常在作文里矯情地說自己沒有房間的悲慘身世,寫一次哭一次,越哭越來勁,整篇文章就顯得聲淚俱下。我沒有房間,所以我媽知道我乾的一切活動,經常從卧室走三步來客廳看我在幹什麼,然後再走三步回去。我不僅沒有房間,而且沒有自己的抽屜,連床都不是自己的,一來客人就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攔都攔不住。

隨著我離幼女的距離越來越遠,我越發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的房間,而我們家符合少女房間條件(小,保安措施嚴密,有鎖,乾淨)的地方就只剩下衛生間了。

我的雙親對我在廁所里待的時間越來越久,產生了強烈的質疑。我們家的衛生間不上鎖的時候能把門打開,上鎖的時候還是能打開,這一點為我媽進行監控活動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我媽一天中最大的無聊活動,就是在我上廁所的時候,忽然把門「呼」地打開,笑容滿面地直愣愣地盯著距離地面十公分(也就是我的屁股一帶)的地方,我有屎在身,所以不敢對她輕舉妄動,只好手持書本,假裝專心看書。

我在廁所里待的時間超過十秒鐘,我媽就會高聲叫道:「你在裡面幹什麼,快出來,在廁所里待久了會脫肛的!」直到把我羅嗦出了廁所,才露出滿意的笑容。

其實廁所里最吸引我的東西就是鏡子。實不相瞞,我常常躲在廁所里,朝鏡子做各種美美的表情,研究怎樣笑好看,我被自己的美貌陶醉的時候,還會裝可愛地跟鏡子對話:「魔鏡啊魔鏡,你說誰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當然是您啦!您比白雪公主還好看!」但是我很快發現魔鏡不夠誠實,因為白雪公主沒有鬍子,我想起我班同學勸我:「回去用透明膠把鬍子粘乾淨吧!」我採納了她的意見,在廁所里粘嘴上的汗毛,粘得嘴唇上一片紅,疼得想哭。

我爸聽到廁所里半天沒動靜,怕我掉進了茅坑,關切地打開門來看,一看見我站在凳子上,對著鏡子照全身、照局部,我爸嚇得大叫一聲:「幹嘛呢?!」我一驚,從凳子上摔了下來,經醫治有效,死皮賴臉地又活了下來。

我所有見不得人也不想見人的活動,都在方圓一米的衛生間里進行。其中也包括假期快完的前一天,才躲在裡面趕作業。為了增加其惑性,我還把水放得「嘩啦啦」地響。

只有在我呆在衛生間里的時候,這個空間是暫時屬於我的。

電腦在我們學校的地位尊貴,尊貴到老師讓我們穿上誇張的鞋套進電腦教室。

所謂鞋套,就是一塊深藍色的布口袋,把它套在鞋子上,再拉緊套子上的繩子。據說這是老師從馬蹄子上得到的啟示。設計鞋套的最主要目的當然是嫌我們的腳丫子臟,次要目的是不想讓沒有腳的殘疾人丟臉,或者是讓我們體會當神仙的感受,不然我再也想不出,為什麼我們穿上鞋套之後,會產生兩種錯覺:要不就像沒了腳,要不就像踩著兩團大雲彩。

我之所以不惜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鞋套,是因為我把鞋套弄丟了。而且已經有過兩次沒穿鞋套的前科,分別用見不得人的招數混過去了:一次是找人借一隻鞋套,把兩隻腳合併到一隻鞋套里,蹦進電腦室;一次是在學校食堂撿一塊抹布綁在腳上,冒充鞋套。

雖然全世界都明白丟了鞋套不至於償命,但整整三年都要想歪點子矇混過關的生活也實在可怕,於是我挑了兩塊油膩不太多的抹布,準備親手做一對鞋套。

我媽好奇地參觀我的工作,然後大叫一聲:「你丟了鞋套為什麼不早說?我從小跟我姥姥學過做鞋,哎呀,真是很久沒有練過了……」她語氣輕快地說:「讓我來做,我要做一對全世界最美麗的鞋套,讓全班同學都羨慕你!」

她翻箱倒櫃地找布,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她找出了一件只破了一個小洞的紅色甲克,還有我小時候穿過的粉紅褲褲,全都剪破當做材料,另有一張像床那樣大的牛皮紙,說是剪個鞋樣子,聽起來不做一個通宵不能結束,這令我非常之羞愧;我媽做鞋套的時候,眼神充滿了愛意,又讓我覺得此人這個時候非常之好看。

上學的路上,書包里裝著我媽做的鞋套,心情非常沉重——我的豪華畸形鞋套該怎樣亮相?——我媽根本就是做了一雙鞋嘛,一雙特大號的軟鞋,要用紅色的緞帶系在腳上。太顯眼太誇張了。

到了學校,忽然聽到一個好消息:「換電腦室,以後再也不用帶鞋套了。」可是我打開書包交作業時,鞋套被某個眼尖的同學發現了。他站在講台上揮舞著它,然後,我的鞋套成了笑話,引來歇斯底里的大笑;然後,我的鞋套好像籃球一樣,被丟來丟去;再然後,我的鞋套被人無數次地試穿。他們抿住嘴巴,強行抑制住笑聲的蔓延,心懷叵測地贊道:「蠻好的,很特別。」

我對養寵物就是養愛心的說法不滿。雖然有很多人讓狗叫自己「媽媽」,叫自己的女兒「姐姐」,但是我看到的養狗人脾氣都喜怒無常,對狗如此,對人更是如此。

每天都有人在路上遛狗,狗是寵物,可是養狗的主婦主夫們對狗異常兇狠,一個穿花褲子的女人,正在牽著狗和其他女人聊天:「你說他每天晚上11、12點回來,我是不是應該問問……」這時看到狗在叫,立刻回臉罵狗,睚眥俱裂:「叫!就知道叫!我養你就是讓你叫?嗯?還叫!打死你!」當初的溫順和哀怨表情一下子被大風吹跑了。

我在馬路沿子上好好地走路,嘴裡哼著:「大雁向南飛,排呀排成隊……」忽然有人在後面叫:「跑!還跑!王八蛋!再跑打斷你的狗腿!」我以為是追債的人拿著西瓜刀追我來了,急忙拔步狂奔,跑到膝蓋骨癱軟,剛想下跪求饒,卻發現一隻狗比我跑得還要快,這隻狗看來和我一樣體力不支,只好跪下來,對著我的身後(我的後面站著它的主人)磕了三個響頭,叫:「汪汪!饒了我吧!冤枉啊!罐子不是我打破的!汪汪汪!」

我有一段時間經常以淚洗面,因為我爸天天罵我連狗都不如,狗見了主人還曉得搖尾巴,而我見了他連哼也不哼一聲。我聽了很不服氣呀,氣急敗壞地扭成一隻泥鰍,反駁道:「誰說我沒尾巴?我的尾巴還沒長出來而已,長出來了嚇死你!」

我家曾經養了條母狗,我提議叫「雪兒」「貝絲」之類的俗氣名字,我以為這已經是俗氣名字里的掌門人了,沒想到我媽給它取了個更俗氣的名字:「姍姍」。我媽隨身帶著她,每個人看見都要拿起來逗一逗:「喲,姍姍,你還是個美女喲!這麼大的眼睛。」聚眾吃飯時,「姍姍」是唯一的共同的話題。

忽然,我媽溫柔拍拍她的腿,說:「過來乖乖,坐這兒。」這幾年我媽從沒對我這麼溫存過,我扭捏著站起來,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一屁股坐到我媽身上,還回頭對她做了一個意思為「討厭,吃完飯咱們單獨親熱好不好」的羞澀的笑。沒想到我親愛的母親竟活生生地把我推了下去,還吆喝著:「誰叫你上來的?我喊的是姍姍!」眾人笑。我恨恨地想,他們一定會永遠都會把這事當作千古大笑料。我認為讓人吃一隻狗的醋的行為觸犯了《青少年保護法》裡面的相關法律法規。

我大伯病了,我到醫院去看他,他的病房是在九樓,九樓是「嚴重燒傷」。我媽把我安置在手術室的門口,我低著頭,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腳周圍3.5厘米的地方,不敢朝手術室看。生怕那裡忽然出來一個滿手是血的醫生,說:「我他媽的好像把他的腸子捅出來了。」或者七八個護士簇擁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燒傷者,急沖沖地把他推進手術室:「小心!腦漿流出來了,腸子!把腸子撿起來」

大伯的病房裡放滿了水果和牛奶。此外沒有什麼可供消磨時間的設備,連一本書一張報也沒有,我只好看一個本子,是記錄大便的:「7點30,大便一次,半稀,臭……總計,大便9次,小便十一次……」

大媽(大伯的老婆)一個勁兒地慫恿我看大伯花花綠綠的身體:「方舟,你看一下。」「你看了就可以寫文章了。」我一直微笑著拒絕。我媽忽然喊我:「哎!方舟,快看九寨溝風光!」我一回頭,大媽趕緊撩起大伯病床的帳子,我立即看到了大伯黑色的身體,白色的藥膏和驚惶失措的臉。

可我那變態的大媽,每次都要我陪她倒尿壺,好找一個機會把我推進一個全身沒好皮,燒得一根毛都不剩的病人的房間里。每次我路過其他病房時,總是目不斜視。我怕呀,怕一不小心瞥到全身都沒有皮的燒傷病人。

聽說大伯病了,老家趕來了幾個親戚,我爸把男親戚領到近郊的新房子里,媳婦們則被領到醫院看病人。我家的新房和大伯的身體,是我們家族的兩大新鮮事,於是看房和看病,就具有類似的性質。大媽為她們一一引見了:大伯腫成個枕頭的腦袋,揪爛扭曲的皮膚和新買的700塊錢的睡衣。媳婦們「嘖嘖」地讚歎了幾聲,銀鈴般的笑聲貫徹了整個醫院。她們來到醫院不到一秒鐘,就說要回老家,意志堅決得讓人不敢挽留。也就是說,她們一共花了100塊錢車費來參觀我大伯燒傷的身體,可是只參觀了1秒鐘就鬧著要走。她們完全不像是來看新鮮的,甚至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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