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秒鐘的故事片

我痴迷於看電視購物,每次看時,下巴總是自然向衣領方向滑落,口水就流了出來。我總是想:我需要什麼?最後發現除了刮鬍刀我什麼都需要。雖然沒有那些商品也可以正常地活下來,但只要你看到了電視郵購的廣告,就會發現「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用過了就會「提升生命質量」的東西你們家還沒有,並且這些東西是你小半輩子以來沒聽說過的,例如:不用洗照樣乾淨的抹布;補瓷磚缺口的特殊泥巴;一個星期長高十幾公分的矮子樂;除疤的精華液,美腿的去毛霜。它們經過電視的燈光照耀,主持人的隆重介紹,就成了電視明星,只需要寄一筆錢去,明星就飛入尋常百姓家了。

我媽在神志極不清醒的狀態下,買回來一個運動脂肪的銀色腰帶。我和我媽帶著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圍上腰帶,緊張地讓銀色腰帶把我們的肥肉抖來抖去。我們詭異地相信,十分鐘之後,我們會變成身材火辣,豐胸蜂腰的美少女。十分鐘之後,我們把它收進儲藏室,再沒啟用過。

我也郵購過一盒神奇的會變色的彩筆,我纏著我媽說:「買了彩筆,就能自己寫賀年卡了,啊,還可以寫隱形字,多麼有意思啊!」好像沒有給某個人寄一張自製的、內藏秘密字跡的賀年卡,我的生活就成了應該用特殊泥巴補的殘缺瓷磚。

電視購物的廣告總是特別殘忍,經常讓一對同樣丑的雙胞胎來作實驗,給一個抹緊膚霜,一個不抹。於是,一個人「年輕了十歲」,一個人的臉還是福橘皮,丑妹妹用無比景仰的目光看著姐姐,讓看者心酸。還有瘦身產品,從前很肥的當事人用力地把大腿上的肥肉擠得凹凸不平,很得意地讓人看她有多肥,真不知道她有什麼可得意的。

以後,我看電視購物時,總帶著一種奇怪的祥和之氣,再也沒有想衝進銀行搶劫,然後定購一個手柄內藏電晶體收音機的雨傘的衝動,而是安詳地叵測廣告的真實性:增高鞋的廣告,「試用後」的那個人合成的;除疤液的廣告是電腦修改過的;怎麼擦都不髒的抹布,是每擦一次都換了塊新的。我像所有鄉下人一樣,認定一切電視購物的東西都是假的,只是在主持人手裡顯得很精緻罷了,我奇蹟般地認為這一切都是海市蜃樓,所以像一個乞丐對貴婦一樣,矜持地對郵購來的高尚生活說:「你不適合我。」

昨天班會課開辯論會,題目很無聊,叫做「電視劇用普通話演好還是用方言演好」。儘管有這樣一個深奧的題目,我還是得承認,在沒有防暴警察在場的情況下,做這種激烈的,極可能引發騷亂的活動是一件著實危險的事情。小孩兒之間完全不能講道理,他們只會用耍賴皮的方式邊打滾邊反駁你:「錯了!就是錯了我說錯了就是錯了你還殺了我不成……」

辯論到一半兒,大家都有些暈暈乎乎,忘記辨題是什麼了,觀眾都固執地向對方吐口水,說髒話,一方說完了,另一方總是咬著牙齒,脖子一伸一縮地罵他:「胡說!胡說!」然後一方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這時,總有一個略顯清醒地人正義凜然地說:「請對方辨友不要偏離話題。」我這個主持人趕緊在旁邊附和,說:「是的是的,都少說幾句,和為貴,和為貴。」

辯論會結束的時候,應該評勝負了,我只好說:「今天大家都表現得很好,很和平,兩方都贏了,耶!」這並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辯論會開完之後,總有人面色潮紅地來到我的座位上,一手叉腰,一手拍打著我的桌子,口水差點兒吐到我臉上,向我投訴對方的人身攻擊,我就很慈祥地對他們說:「好的好的,我一定處理。」

我想起在電視上經常看到小孩兒辯論,他們說到一半總是語塞:「原因有兩個,第一是因為……」然後突然窘迫噎住,面紅耳赤地不知道說什麼,他們不曉得轉換話題,就在那個地方窒息而死。

那些穿著奇裝異服,扮演「無敵金剛」「聰明猴」的小孩總是特別憤怒,前傾著身子著,氣急敗壞,主持人還總是添油加醋:「說得好,反方被說得無話可說了吧?」還帶動觀眾倒數:五四三二一!哈哈,時間到!反方果真無話可說了。電視上從天降落「啞口無言」四個大字扣在反方的臉上,辯論的小孩兒一定又驚又恐,剎那間全場的人都面目猙獰,連觀眾台上的爸爸媽媽,也是一樣的獰笑嘴臉,那一定是惡夢一樣的經歷吧。最後慈眉善目的專家評分,這時候的小孩兒既憤怒又憋屈外帶不服。

讓小孩兒們辯論其實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讓他們雙方的憤怒值都飆到最高,卻只讓他們坐在凳子上捏拳頭,而不許開打。看到他們氣呼呼的臉,我也氣呼呼的,讓他們打一架吧,讓他們大喊一聲提著拳頭向對方衝過去,打一架的記憶要比辯一論的珍貴多了,而且,今天也是個打架的好天氣。

我第一次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那叫一個興奮,頭腦發熱,印堂發紅,兩眼發光,一看就知道跟所犯的事兒跟酒後駕車類似。記者問我:「你的第二本書準備寫多少萬字?」剛剛能夠從一數到一百的我說:「一億億萬字。」在整個採訪過程中,我一直在和一個椅子玩——嘗試用不同的姿勢和方法撲在上面。其實我平時像個大閨女一樣文靜,可是接受採訪,就退化成了一隻活潑的猴子,由此可見:人一見到記者刷刷地往本子上記錄,一想到自己的尊容將要通過黑洞洞的鏡頭,鑽進千家萬戶的電視機,被無數雙忽閃的大眼睛瞧著,他的血就往腦子上沖,不知道自己是誰,北在哪兒,就滿嘴跑舌頭,出豪言,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尤其是在看別人接受採訪的時候,我無比堅信一個事實:人是由猴子進化而來的,給個竿就順著往上爬,後果就是讓人看到了遜而又遜的尾巴。

名人吧,也免不了這個俗。這我可看多了。比如「我是演員裡面最有文化的人。」「別人一老就歇菜了,我可以演到一百歲。」「我導演的片子不跟中國的比,要到世界上去叫勁。」「我的東西吧,現在的人看不懂,三百年後才有價值。」「我覺得吧,諾貝爾文學獎不給我,那是他們沒眼光。」

小孩也不例外。那些和我同行的,所謂的「少年作家」非常之不爭氣,接受採訪時擺出一副政治家的模樣,說話陰陽怪調,用我們老師的話說叫做「極有感情」。只見他皺著眉頭,像是從1937年起就沒笑過,裝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只有抨擊學校制度的時候,才有了點兒激烈而憤怒的情緒:「教室像牢房一樣」,「作業留得比喜馬拉雅山還高」。被人叫一聲「天才」就暈了,陷入半瘋狂狀態:

「老師想讓我們成為全才,老師自己應當先成為全才,比如他教完語文就教數學,我們就不會腦子換不過來了……」年輕人嘛,說話沒有邏輯是可以原諒的,所以我只打算輕輕地,溫柔地教育他一下:數字和漢字就是不一樣。你的腦子不能換過來,老師的腦子就能換過來?

少年作家又放話了:「有人打電話說我的這本小說可以得茅盾文學獎……」

我覺得這種話還是少說為好。一因為我這樣喜歡嘲笑別人的人,又找到了一個可以嘲笑的話柄子;二是因為茅盾先生聽了,一定要在天上打個噴嚏。

我十四歲,電視就是我的生命。我對電視的感情可以用任何一首帶著哭腔的苦情歌的歌詞來形容,比如「沒有你我無法繼續」「別離開我求求你」之類的。

有一天我們家電視壞了,黑成一片,沒有聲音,我爸找了好幾撥維修人員來修,把我們家桌子都修壞了,電視還沒有修好,攤成了一堆零件。每天吃飯的時候,因為桌子被壞電視佔領,我們只好端著碗,蹲在水泥地上吃,聽見樓下新聞聯播開始時激昂振奮的音樂,而我們家則是一片寂靜的咀嚼聲,很貧窮凄慘的樣子,都可以上《黑鏡頭》了。

沒有電視了以後,忽然多出了很多時間用來吵架,我們家的三個人天天斜著眼睛,互相猜疑是誰搞壞了電視,是誰賺得錢少,買不起新電視。是誰無能,修不了舊電視。我親愛的父母一致認為是我搞的,因為我是我們家跟電視玩得最好的一個。冤屈之下,我激憤難當,想寫一篇關於「電視和家庭和睦關係」的論文,結果「和睦」的「睦」我不會寫,只好作罷。

最重要的是,有電視的日子裡,我可以看電視而不用招呼忽然上門來吃飯的親戚,假裝看不見他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表示他得病以後比得病以前還要身體好,真是很殘忍呀。

從前,我最喜歡的運動就是坐在學校獎勵的電子秤上面,一邊吃瓜子一邊目光黯淡地看電視,最好瓜子殼可以啐到地上,還不用我掃。我張著嘴巴換台,電視上有各種變幻的光照在我臉上。沒有電視的感覺很寂寞。不對,寂寞是有錢人的把戲,我沒有錢寂寞,應該是感覺被拋棄了一樣,世界什麼都不告訴你,都不給你了,世界全部壞了都不知道,你還在黑屋子沒心沒肺地咀嚼。

後來我在家裡翻出了一隻收音機,學著早晨散步的退休老頭,把收音機在耳朵上綁著,聽聽不懂的黃梅戲:「哥哥呀……」聽烹飪學校的廣告,聽「沙沙」的聲音,一邊聽一邊笑得蒼老無比,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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