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師承於蔣方舟

我忽然發現,我九歲就開始看《百年孤獨》了,我被自己的虛榮心嚇了一個大跳。我記得我看完《百年孤獨》後異常苦悶和深沉,因為那上面有一個情節是小女孩把從屁股里拉出來的東西,搓成棍棍在牆上寫字,多臟啊!從此我只要看到《百年孤獨》在我床邊,就憤怒厭惡地把它推到一邊,好像看到了一個屎棍子。

我聽人家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個好東西,看完之後人就高級了一截,於是我挑了一個黃昏,心情沉重地開始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準備深刻。剛開始時,我還能感覺到深刻文章特有的無聊、難看和不確切的比喻,看到後來,我氣急敗壞地發現裡面有很多關於做愛姿勢的描寫,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只是想說,不要強迫自己思考「一個時代的精神和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裂縫」,我思考得齜牙咧嘴的結果,是增強了自己對《時尚》的喜愛……嗯,當然,20多歲了還覺得《讀者》上面的故事令人感動也是不對的。

我買到了一套好得不得了的書,叫《俏鬍子逛世界》(有《哈!小不列顛》《歐洲在發酵》《一腳踩進小美國》三本,作者是比爾·布賴森),所有人聽到這題目時,都尷尬輕快地說:「哦!你還喜歡看童話呢!」不是的,請看看我隨便找到的一段:

「我上次回老家時,買了我所能找到最可笑的明信片:夕陽斜照餵食場啦,一群農夫勇敢地抓著移動中的扶梯啦之類的。他們一致的荒謬,我拿去結帳時,覺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我買的是色情雜誌一樣,可是結帳的那位女士不但對它們投以關注,更慎重以對——正如她們對色情雜誌的態度。

「當她看我時,眼裡幾乎泛出了淚光:『這些真的很棒,我到過很多州,但我可以告訴你,這些是我看過最瓢亮的了。』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處於終極催眠狀態了,我看看那些卡片,卻意外地懂了她的話,它們真的很『瓢亮』了。有那麼心神耗弱的一瞬間,我幾乎也要安詳起來了……」

真是太好笑了,好笑得令我感動,每個字都有令人顫抖的幽默,我深怕自己的抄寫一不小心把它變得不好笑了。能寫出這樣直撓人心的幽默的句子,比寫出所有人都不懂的文章了不起多了,比爾·布賴森是個語言學家,知識很淵博,但是文章里卻一點都不露。世上的作家太多了,可是讓人開心而不是苦悶的作家太少了。看完這套書,我對以前自己文章里粗糙和不負責任的漫罵很是慚愧,我盡量模仿和學習這高級的幽默。

當我在作文里違心地說自己喜歡「普希金」「馬爾克斯」時,好像「已經處於終極催眠狀態」,我流利地寫「人性批判」「意識形態」時,感覺得到了品味的保證。但我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並不是喜歡「馬爾克斯」和「王小波」,就自動地成為他的徒子徒孫和門下走狗。

我追蹤不出自己師承於誰了,我看的第一本純文字的書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受益很深,但似乎對我沒什麼影響,路子不一樣吧。我們家最完整的一套書是《張愛玲文集》,但現在張愛玲被說俗了,我都不敢提她的名字了,她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一些出名的不出名的出色的不出色的作家都不幸被我師承過,但大部分時候我只是模仿他們的一句話而已。我希望幾百年之後,有人能在寒冷的冬天坐在電熱毯上愉快自豪地說:「我師承於蔣方舟。」

我七歲生日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沉浸在沒有人送我禮物的痛苦之中。這時候我的叔父叔母和堂姐都來了,送給我一套《安徒生全集》。我第一反映就是翻了翻價錢,發現是50元錢,對他們的好感倍增。我看了幾個短篇的,都是鮮為人知的故事。我抱著甜美的心境看,看到最後,就不甜美了。其中一篇講一個偽裝成可愛小男孩的天使,來到一個單身老頭的家裡,老頭請他喝葡萄酒,吃蘋果派,小男孩吃了以後,用箭把老頭射死了。後來這個懷心腸的天使,又偽裝成少年,殺死了跟他戀愛的少女;偽裝成孩子,殺死了母親……還有無故事性的「十二月份」,十二月份是不同的人,坐在同一輛火車裡,在新年裡降臨,一一下車,全篇一個接一個地講他們的個性,特別是衣服。我覺得這篇是安徒生語言的登峰造極。

這些故事和我以前看的任何童話都不一樣。安徒生並不是寫不來有happyend的故事,如果他寫書的初衷是給小孩子看,他肯定是希望小孩子能夠通過他的書,來了解人的世界,聖的世界,魔的世界,精靈的世界,人性純凈和灰暗的角落,並不管他給一個躺在床上準備入睡的小孩帶來多大的震驚。

很多人有所不知,《白雪公主》《睡美人》《灰姑娘》《小紅帽》《青蛙王子》……都是格林這兩個兄弟收集,刪減,美化,包裝的。看格林童話的小孩,比看安徒生童話的小孩要多,安徒生的故事並不如想像的那樣膾炙人口,可能是因為安徒生更複雜,更輾轉,更偉大。他的道理需要長大之後才能明白。很多人長大之後記不起來了,但是一旦想起來,比迎面撲來一盆涼水還要震撼。

沒有人能夠超過偉大的安先生!不能只看《安徒生故事》,一定要看安徒生全集!

我又零碎地看了一些童書作家的,梅子涵的,秦文君的,鄭淵潔的,外國無名作者寫的「皇室家族叢書」,我不想得罪人,但真的覺得失望。讀的時候很帶勁,讀完之後,後悔自己為什麼化了半天時間來讀這些書。不是擅長模仿嬰兒、調皮男孩和初中女生的語氣,不是說句「謝霆鋒真酷」,就能引起兒童讀者的共鳴的;也不要只站在小孩的角度,討好小孩;也不要想著「我的書是寫給小孩子看的」。好的兒童書,能與你相守到老——這是我定的標準。

我長大以後,又重新補習了一些兒童讀物(是跟言情小說一塊補習的)。幸好看的都是好書,就算從成人的角度看,也是好書。由此可知,好的兒童書作者是多麼厲害的一些人,不止要有一顆童心,還要有一顆博大的悲憫心。

王爾德是我在「後童書時代」很是推崇的一位。我曾經學過他不少的語句,比如「頭像不勝重負的蘆葦一樣,微微地歪向一邊」,這些話都在我的作文里,被老師畫上表示好的波浪線。他比安徒生還要悲傷。我喜歡《夜鶯》《巨人的花園》。

黑柳徹子的《窗邊的小豆豆》,是一部及其好讀的童書。我曾經在打折書店裡,向一個手拿教小朋友種瓜種豆的書的男子,嚴重推薦這本書,他明顯被我嚇到了。他看看標價說:「反正只要七毛錢,就買了吧。」

《秘密花園》被鄭重地穿上了褲頭(即書封),「褲頭」上說每個美國小朋友都看過。還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推薦,聲稱這是對他影響最大的書。我也覺得這是一本充滿糖果色彩的書,結局絢爛,但是我不想看第二遍。

《夏洛的網》和日本女作家安房直子的一些短篇故事,是我在網上看的,前者是好萊塢「童話」的典型,關於夢想,勇敢,自由;後者是日本式的溫馨加詭異。

最愉快的是比利時人寫的《動物的365天》,是動物寫得極短極有趣的日記,每月一號就到了烹飪時間,教做糕點。我在微波爐烤了一個土豆餅,操作程序沒有任何錯誤,但是那隻餅硬極了,在地上摔都摔不破。

童書的插圖太重要了。我購書歷史上最便宜的書是《牧童》。一毛錢。是長條的紙塊折了幾折,每一折都是及其漂亮的水墨畫,我堅信這是我的美學啟蒙。後來知道《牧笛》是早期動畫片,在歐登塞童話電影節上獲金質獎。兒童並不一定記得看過的故事,但是他們會記得其中的畫面,那些有潛質的小孩,就會畫那些留在腦子裡的美好的畫面。

大家都知道,我是個大教育家。一批批以仰視的角度看著我,腦袋被身後的媽媽又戳又揉的小孩,被迫讓我言傳身教。以一個從賴皮賴臉的女孩,成功地改造成著名作家的案例,來向這些無辜的小孩進行現身說法,從而證明他們媽媽的無聊。這群小孩表情之哀怨,令我幾度想檢查一下,他們媽媽的手中有沒有暗藏什麼金針暗器。

一位不知道是叫「王科長」還是「汪科長」的科長,一手拎著一箱可樂,一手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來到我們家。

他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參觀一下我。一個人要能達到被參觀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麼是奇形怪狀,要麼是美若天仙,我個人認為自己比較接近後者,可想而知我現在自負到有毛病的地步。二是幫忙改造他的兒子,根據這位科長交待,他的兒子極不爭氣,期末考試竟然沒有拿到第一名,作文竟然沒有得滿分,簡單的算術竟然能算錯……

這位科長真是孤陋寡聞,不知道我清高絕俗,不願理會世間俗事。我剛準備拂袖離去,卻見科長旁邊的可樂瓶子伸出小手,召喚我過去——看在可樂的面子上,我就教育一下吧!

於是我端正地坐好,準備回答那位小弟弟的提問。只見他爸爸兼王科長用沒剪過的指甲,狠命地戳他兒子的後背,說:

「你不是一直想問姐姐她是怎樣寫作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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