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納粹的末日——美國兵入城

我在上面多次講到1945年美國兵佔領哥廷根以後的事情,好像與時間順序有違;但是為了把一件事情敘述完整,不得不爾。按順序來說,現在是敘述美國兵進城的情況了。

時間到了1945年春末,戰局急轉直下。此時,德國方面已經談不到什麼抵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甚至連還手之力也沒有了。一天24小時,都是警報期。老百姓盛傳,英美飛機不帶炸彈了。他們願意什麼時候飛來,就什麼時候飛來,從飛機上用機槍掃射。有什麼地方一輛牛車被掃中,牛被打得流出了腸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從表面上看起來,老百姓並沒有驚慌失措,他們還是相當沉著的,只是顯然有點麻木。

德國民族是異常勤奮智慧的民族,辦事治學一絲不苟的徹底性,名揚世界。他們在短短的一兩百年內所創造的文化業績,彪炳寰中。但是,在政治上,他們的水平卻不高。我初到德國的時候,他們受法西斯頭子的蠱惑,有點忘乎所以的樣子,把自己的前途看成是一條陽關大道,只有玫瑰,沒有荊棘。後來來了戰爭,對他們的想法,似乎沒有任何影響。在長期的戰爭中,他們的情緒有時候昂揚奮發,有時候又低沉抑鬱。到了英美和蘇聯的大軍從東西兩方面壓境的時候,他們似乎感覺到,情況有點不妙了。但是,總起來看,他們的情緒還是平靜的。前幾年聽了所謂「特別報道」而手舞足蹈的情景,現在完完全全看不到了。

在無言中,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們等待的事情果然到了。這是一個天翻地覆的改變。為了保存當時的真實情況,為了反映我當時真實的思想感情,我乾脆抄幾天當時的日記,一字不改;這比我現在根據回憶去寫,要真實得多,可靠得多了。我個人三天的經歷,只能算是極小的一個點;但是一滴水中可以見大海,一顆沙礫中可以見宇宙,一個點中可以見全面,一切都由讀者去意會了。

1945年4月6日

昨晚到了那Keller(指種鮮菌的山洞——羨林注)里,坐下。他們(指到這裡來避難的德國人)都睡起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裡面又冷,坐著又無依靠。好久以後,來了Entwarnung(解除空襲警報)。但他們都不走,所以我也只好陪著,腿凍得像冰,思緒萬端,啼笑皆非。外面警笛又作怪,有幾次只短短的響一聲。於是人們就胡猜起來。有的說是Alarm(警報),有的說不是。仔細傾耳一聽,外面真有飛機。這樣一直等到四點多,我們三個人才回到家來。一頭躺倒,醒來已經快九點了。剛在吃早點,聽到外面飛機聲,而且是大的轟炸機。但立刻也就來了Voralarm(前警報),緊跟著是Alarm。我們又慌成一團,提了東西就飛跑出去。飛機聲震得滿山顫動。在那Keller外面站了會,又聽到機聲,人們都搶著往裡擠。剛進門,哥廷根城就是一片炸彈聲。心裡想:今天終於輪到了。Keller里彷彿打雷似的,連木頭椅子都震動。有的人跪在地上,有的竟哭了起來。幸而只響了兩陣就靜了下來。十一點,我惦記著廚房裡煮上的熱水,就一個人出來回家來。不久也就來了Vorentwarnung(前解除警報)。吃過早點,生好爐子。以綱(張維)來,立刻就走了。吃過午飯,躺下,沒能睡著。又有一次Voralarm。五點,剛要聽消息,又聽到飛機聲,立刻就來了Alarm。趕快出去到那Degsgraben(掩體防空壕)外面站了會。警報解除,又回來。吃過晚飯,十點來了Voralarm。自己不想出去;但天空里隔一會兒一架飛機飛過,隔一會兒又一架,一直延續了三個鐘頭。自己的神經彷彿要爆炸似的。這簡直是萬剮凌遲的罪。快到兩點警報才解除。

7日

早晨起來,吃過早點,進城去,想買一個麵包。走了幾家麵包店,都沒有。後來終於在擁擠之餘在一家買到了。出來到傷兵醫院去看Storck,談了會兒就回家來。天空里盤旋著英美的偵察機。吃過午飯,又來了Alarm,就出去向那Pilzkeller(培植蘑菇的山洞)跑。幸而並不嚴重,不久也就來了Vorentwarnung。我在太陽里坐了會,只是不敢回家來。一直等到五點多,覺得不會再有什麼事情了,才慢慢回家來。剛坐下不久,就聽到飛機聲,趕快向樓下跑。外面已經響起了炸彈,然後才聽到警笛。走到街上,抬頭看到天空里成排的飛機。丟過一次炸彈,我就趁空向前跑一段。到了一個Keller,去避了一次,又往上跑,終於跑到那Pilzkeller。仍然是一批批炸彈向城裡丟。我們所怕的Grossangriff(大攻擊)終於來了。好久以後,外面靜下來。我們出來,看到西城車站一帶大火,濃煙直升入天空。裝彈藥的車被擊中,汽油車也被擊中。大火里子彈聲響成一片,真可以說是偉觀。八點前回到家來。吃過晚飯,在黑暗裡坐了半天,心裡極度不安,像熱鍋上的螞蟻,終於還是帶了東西,上山到那Pilzkeller去。

8日

Keller里非常冷,圍了毯子,坐在那裡,只是睡不著。我心裡很奇怪,為什麼有這樣許多人在裡面,而且接二連三地往裡擠。後來聽說,黨部已經布告,婦孺都要離開哥廷根。我心裡一驚,當然更不會再睡著了。好歹盼到天明,倉猝回家吃了點東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書,又回去。遠處炮聲響得厲害。Keller里已經亂成一團。有的說,德國軍隊要守哥城;有的說,哥城預備投降。驀地城裡響起了五分鐘長的警笛,表示敵人已經快進城來。我心裡又一驚,自己的命運同哥城的命運,就要在短期內決定了。炮聲也覺得挨近了。Keller前面倉皇跑著德國打散的軍隊。隔了好久,外面忽然靜下來。有的人出去看,已經看到美國坦克車。裡面更亂了,誰都不敢出來,怕美國兵開槍。結果我同一位德國太太出來,找到一個美國兵,告訴他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陸續出來。我心裡很高興,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個坦克車前面,同美國兵聊起來。我忘記了這還是戰爭狀態,炮口對著我。回到家已經三點了。忽然想到士心夫婦,以為他們給炸彈炸壞了,因為他們那一帶炸得很厲害,又始終沒有得到他們的消息。所以飯也吃不下去。不久以綱帶了太太同小孩子來。他們的房子被美國兵佔據了。同他們談了談,心裡亂成一團,又快樂,又興奮,說不出應該怎樣好。吃過晚飯,同以綱談到夜深才睡。

哥廷根就這樣被解放了。

上面就是我一個人在關鍵的三天內寫的日記,是一幅簡單而樸素的素描。

哥廷根城只是德國的一個點,而這個種植鮮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個點,我在這個點中更是一個小小的點。這個小點中的眾生相,放大了來看,就能代表整個德國的情況。難道不是這樣嗎?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極大的轉折點。從此以後,哥廷根——我相信,德國其他地方也一樣——在歷史上揭開了新的一頁。法西斯徹底完蛋了。他們橫行霸道,倒行逆施,氣焰萬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德國普通老百姓對此反應不像我想得那樣劇烈。他們很少談論這個問題。他們好像是當頭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塗;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沒有;似乎有點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給我的總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一個極端有天才的民族,就這樣在一夜之間糊裡糊塗地、莫名其妙地淪為戰敗國,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不管德國人自己怎樣想,我作為一個在德國住了十年對德國人民懷有深厚感情的外國人,真有點欲哭無淚了。

對我個人來說,人類歷史上迄今最殘酷的戰爭,就這樣結束了,似乎有點不夠意思。我在上面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曾經這樣說過:「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大戲,開端竟是這樣平平淡淡。」今天大戰結束了,結束得竟也是這樣平平淡淡。難道歷史上許多後代認為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戰之類的事件,當時開始與結束都是這樣的平平淡淡嗎?

但是,對哥廷根的德國人來說,不管他們的反應如何麻木,卻絕非平平淡淡,對一部分人還有切膚之痛。在人類歷史上,有許多戰勝國進入戰敗國「屠城」的記載,中國就有不少。但是,美國進城以後,沒有「屠城」,而且從表面上看起來,還似乎非常文明。我從來沒有看到「山姆大叔」在大街上污辱德國人的事情。戰勝國與戰敗國之間的關係,似乎頗為融洽。我也沒有看到德國人敵視美國兵,搞什麼破壞活動。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國女孩子圍著美國大兵轉的情景,似乎有一些祥和之氣了。

實際上並非完全如此。美國大兵也是有一本賬的,他們不知從哪裡弄到了一個「名單」,哥城的各類納粹頭子都是榜上有名。美國兵就按圖索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對門的施米特先生家裡。他有一個女兒是納粹女青年組織的一個Gau(大區)的頭子。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嚇得渾身發抖,來敲門求援。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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