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奧蘭多變賣了第十顆珍珠後,從剩餘的金幣中拿出一些,為自己添置了一套當時流行的女式衣裙。此刻,她一身英國貴族女子打扮,坐在「傾心夫人」號商船的甲板上。一直到現在,她都很少關注自己的性別,這似乎有點奇怪,但卻是事實。也許與她長期以來的著裝有關,她一直穿著土耳其長褲,這分散了她對性別差異的關注。而吉普賽女人的著裝除了一兩處特別的細節外,其餘也都與男人差不多。不管怎樣,當她感覺到圍在大腿四周的裙擺,當船長殷勤地提出,要為她在甲板上搭一個遮陽篷時,她才大吃一驚,恍然意識到性別身份帶來的好處和弊端。她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震驚。

震驚的原因並非僅僅是因為她想到了貞節,以及如何保持貞節。一般情況下,漂亮可愛的年輕女子孤身一人時,擔心的往往惟有貞節。女性行為規範整個架構的基石就是貞節。貞節是女性的珍寶,是她們的命根子,她們會不顧一切地捍衛它,寧死不屈。然而,倘若一個人當了三十多年的男人,還曾以外交使節的身份參與條約的談判,倘若一個人摟抱過女王,還摟抱過其他貴族女子,而且,如果那些傳聞屬實的話,此人還曾娶過羅西娜·佩皮塔小姐為妻,等等,那麼這個人或許在貞節問題上不會過於大驚小怪。奧蘭多震驚的原因十分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事實上,也從未有人認為奧蘭多是那種思維敏捷,一下子就能找到問題根源的人。整個航行過程中她都在思考,該如何從道德的角度來解釋她的震驚,她有她的思維節奏,我們不妨跟從她的節奏吧。

她從驚慌失措中平靜下來,舒展開身子平躺在遮陽篷下,「上帝啊,這真是一種舒心、悠閑的生活,」她想。「可是,」她蹬了蹬腿,「這裙子拖到腳後跟,實在討厭。不過,這碎花絲織裙料倒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我還從未見過自己的肌膚被襯托得像現在這般漂亮,那麼,我可以穿著這身衣服跳下水游泳嗎?不行!所以,我不得不依賴水手的保護。我會拒絕水手的保護嗎?如今的我,會拒絕嗎?」她困惑起來,這是她在理清思路的過程中遭遇的第一個癥結。

她還沒來得及把這個結解開,晚餐已經送到她的面前,接著,風度翩翩的尼古拉斯·本尼迪克特·巴特羅斯船長親自為她切了一片腌牛肉,奧蘭多心裡那個解不開的結就此迎刃而解了。

「要些肥肉嗎,夫人?」他問。「讓我為您切指甲蓋那麼一丁點兒吧。」聽了這些話,她感到渾身一陣甜美的顫慄。鳥兒在歌唱,激流在奔涌,喚起了她初次見到薩莎時那種難以名狀的喜悅,那種感覺久違了。那時,她苦苦追求,而現在,她躲閃逃避,哪一種更令人心醉神迷?是男人的追求還是女人的躲避?也許它們根本就是一回事?不,她想,拒絕才是最美妙的。對船長表示感謝,但並不接受他的殷勤,然後欣賞他愁眉苦臉的樣子。還是算了吧,既然他很期待,那就吃一小片吧,世界上最薄、最小的一片。順從他,然後看著他微笑,才最有意思。她一邊思索,一邊又坐到甲板上,循著思路繼續想下去,「這世上沒有比半推半就,或欲迎猶拒更有意思的了,它給人的精神帶來的快感是其他任何事都難以企及的。」她接著往下想,「所以,我不敢肯定,也許我會跳下水去,僅僅為了獲得被水手搭救的快感。」

(要記住,此刻的她就像一個剛剛擁有遊樂園或玩具櫃的孩子,成熟的女人不會有她這種想法,因為這一切她們都已習以為常了。)

「可是,對於一個僅僅為了獲得被水手搭救的快感而跳海的女人,以前和我一起在瑪麗·羅斯號上操舵的小夥子們會怎麼看呢?」她自問。「我們有一個詞兒來形容這種女人。啊!我想起來了……」(這個詞十分不雅,出自女人之口更不堪入耳,我們在此略去不提了。)「上帝啊!上帝!」她又一次高呼上帝,因為她的思考已經有了結論,「那麼,從今往後我必須尊重另一性別的觀點了,哪怕我認為那種觀點有多麼怪誕離奇?如果我非得穿著裙子,不會游泳,被一位水手從水裡救起,那麼上帝啊!我只能如此!」想到此,她不免有些沮喪。她天性率直,厭惡言不由衷,閃爍其辭,更不願意說謊。在她看來,那是在繞圈子,無濟於事。然而,她想,碎花絲織裙,以及被水手英雄救美而獲得快感,倘若只能通過繞圈子的方法迂迴得到,那麼,她想,只能繞圈子了。她記得,當她還身為年輕男子時,堅持認為女性必須順從,貞潔,體味幽香,衣飾精美。「如今,我自己不得不為這些要求付出代價了,」她想,「可是,以我短暫的女性經歷來看,女人並非一定生來就得順從,貞潔,體味幽香,衣飾精美,這些優雅魅力都是她們經過後天努力而獲得的,不然,按照陳規舊俗的說法,她們的一生將毫無快樂可言。單單梳頭一件事,」她想,「就得花去我一個早上的時間來做髮型。照鏡子,又得花一小時;還要束胸衣,系花邊,沐浴施粉,衣服換一件又一件,從絲綢衣料換成蕾絲的,再從蕾絲衣料換成棱紋絲的,還要年復一年地保持貞節……」想到這裡,她不耐煩地晃動著雙腳,露出了一截小腿。此時,桅杆上有一位水手恰巧向下張望,看到了她裸露小腿那一幕,不禁驚艷萬分,竟一腳踏空,差點丟了性命。「假如看一眼我的腳踝,就會令一個顯然已有妻室兒女的老實人喪命,那我出於人道,最好還是把雙腿遮嚴實了。」奧蘭多想。可是,她身上最美的就是她的雙腿,她不禁想到,如果為了避免一個水手從桅杆頂上摔下來,所有女人都得將她們的美麗遮蓋起來,這豈不荒唐。「見他們的鬼吧!」她說。她平生第一次意識到,如果她生來就是女性,兒時受到的教育必定是,何為女性的神聖職責。

「一旦踏上英格蘭的土地,我就再也不能這樣咒罵了,」她想。「我也再不能揍男人的腦袋,罵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或者拔出劍來刺穿他的身體,再不能與貴族們坐在一起,頭戴冠冕,或行走在貴族隊列中,或行使生殺大權,再不能率領軍隊,騎著戰馬昂首闊步地走過白廳,胸前佩戴著七十二枚各式勳章。一旦踏上英格蘭的土地,我所能做的,惟有沏茶倒水,侍奉主人。您要加點糖嗎?您要加點奶嗎?」她拿腔拿調地說完這些話後,不禁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十分瞧不起另一性別——男性,而她過去對此性別一向引以為榮的。「看一眼女人的腳踝就會從桅杆頂上摔下來,」她想,「穿著蓋伊·福克斯 那種奇裝異服,招搖過市,想以此讓女人來讚美你;不讓女人接受教育,唯恐女人會嘲笑你;明明拜倒在少女的石榴裙下,卻儼然以創世主自居。——上蒼啊!」她想,「他們就是這樣欺騙我們女性的,而我們也夠傻的!」她的這番措辭有點模稜兩可,在指責男性的同時也指責女性,好像她既不屬於男性,也不屬於女性。確實,她似乎一直都在搖擺不定中,她時而是男人,時而是女人,她了解兩性的奧秘,也明白兩性的弱點。她頭腦處於極度困惑、極度暈眩的狀態。懵懂無知的悠閑安逸不復存在,她成了狂風中飄搖不定的羽毛。她同情一種性別而反對另一種性別,發現兩種性別都存在可悲的缺陷,不能肯定自己究竟屬於哪一種性別。這種種心態,都在情理之中。同樣也可以理解,她為什麼想大聲說,她要回土耳其去,重與吉普賽人為伍。數天來,她一直在苦思冥想,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直到此刻,拋入水中的船錨濺起了巨大的浪花,船帆徐徐降落在甲板上,她才意識到,船在義大利海岸拋錨了。很快,船長就差人來問她,是否有幸陪她乘坐隨船大艇一起登岸。

翌日清晨,她回到船上,舒展地躺在遮陽篷下的躺椅上,十分端莊得體地整理好衣裙,蓋住了自己的腳踝。

「儘管與男性相比,我們無知而貧窮,」她順著前一天的思路繼續往下想,「儘管他們自己全副武裝,卻連字母都不讓我們認識,但他們還不是從桅杆頂上摔了下來。」(從這段話來看,顯然前一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把她推向了女性一邊,因為此刻她說話的口氣更像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而且還頗有點自得其樂的樣子。)她說到這兒打了一個哈欠,然後就睡著了。待她醒來時,船正乘著微風駛近岸邊,佇立在岩石上的小城看上去彷彿要滑入水中一般,幸好被巨大的岩石和年代久遠的橄欖樹盤根錯節的樹根攔住了。成片成片的橘樹,沉甸甸的果實掛滿枝頭,她在甲板上就能聞到陣陣橘香飄送而來。十幾條藍色的海豚翹著尾巴,不時騰空躍起。她伸展開雙臂(她知道手臂的魅力遠沒有雙腿那般具有殺傷力),她感謝上蒼沒有讓她騎著馬昂首闊步地走過白廳,也沒有讓她去簽署死刑的判決令。「以貧窮和無知作為外衣更好,它們原本就是女性的衣飾;把這世界留給別人去治理吧,拋開徵戰的野心和對權力的貪戀,拋開男人們的所有慾望,如此方能充分享受人類心靈最崇高的歡愉,」她不禁大聲說道,她激動萬分的時候總是習慣這樣,「那份歡愉就是冥想、幽居和愛情。」

「讚美上帝,讓我成為女人!」她高呼。她幾乎到了以自己的性別為榮的痴迷境地。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到了這個地步,都已無可救藥。有一個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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