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之九

幸福是一種上天似乎並沒為世人安排的永久的狀態。在人世間,一切都在不停地流動,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具有不變的形式。我們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我們自己也在變化,誰也不敢說他今天所愛的東西明天還繼續愛。因此,我們今生爭取至上幸福的一切盤算都是空想。還是讓我們在我們心滿意足時就盡情享受,竭力避免由於我們的差錯而把這份滿足的心情驅走;千萬別打算把它拴住,因為這樣的打算純屬痴心妄想。我很少見過幸福的人,這樣的人甚至根本就沒有;不過我時常看到心滿意足的人,而在所有曾使我產生強烈印象的東西中,這滿足的心情是最使我滿意的東西了。我想這是我的感覺對我的內心情感的支配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幸福並沒有掛上一塊招牌,要認識它,就得到幸福的人的內心中去尋求;但心滿意足的情緒是可以在眼神、舉止、口吻、步伐中看得出來的,它彷彿還能感染到這種情緒的人。當你看到一大群人在節日盡情歡樂,所有的人都心花怒放,流露出那穿透生活陰霾的喜悅時,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甘美的享受嗎?

三天前,P先生 來看我,以異常的殷勤讓我看達朗貝先生的《喬弗朗夫人頌》 。還沒有讀,他就說這篇文章里充滿滑稽可笑的新詞,是篇逗樂的文字遊戲,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他在朗讀時,還是一個勁地笑個不停。我一本正經地聽著,他見我並不學他的樣,終於不再笑了。文章里最長,也最下功夫的那一段講的是喬弗朗夫人在見到孩子,逗他們談話時的那份樂趣。作者正確地把這種心情說成是心地善良的一種表現。然而他並不以此為滿足,卻斬釘截鐵地把所有沒有這種興趣的人都橫加指責,說他們心地邪惡,甚至聲稱,如果我們問一問被送上絞刑架或受磔刑的人,他們全都會承認他們從沒有愛過孩子。這樣的說法,放在這樣的地方,就產生了奇特的效果。就算這說法言之有理,難道該在這種場合提出來嗎?難道必須用酷刑和歹徒的形象來玷污對一個可敬的婦女的頌詞嗎?我不難看出這種別有用心的裝模作樣的動機所在。等到P先生把文章念完,我就指出頌詞中哪些地方是我認為寫得好的,然後補充道,作者在寫這篇文章時,他心裡是仇恨多於友情的。

第二天雖然寒冷,但天氣相當好,我就出去散步,一直走到軍官學校,想到那裡看看長得正茂盛的苔蘚。在路上走著時,我就琢磨前一天的那次來訪和達朗貝先生的作品,心想硬塞進去的那段插曲決非無緣無故,而他們什麼都瞞著我,卻裝模作樣地把這小冊子送給我看,這就足以暴露他們的目的所在。我把我的幾個孩子送進育嬰堂,單憑這點就足以把我說成是個不近人情的父親,再推而廣之,他們就一步一步地得出一個必然的結論,說我仇視孩子;當我一步一步地追蹤他們的推理時,我不禁讚歎人的頭腦居然能以如此高明的手段來混淆黑白,顛倒是非。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人比我更愛看娃娃們在一起嬉笑玩耍的了;我時常在街上或在散步時停下來看他們遊戲打鬧,那興緻之高是誰也不能比擬的。就在P先生那天來訪前的一小時,我的房東蘇斯瓦家兩個最小的孩子就到過我那裡,大的那個大概只有七歲。他們真心實意地前來和我擁抱,我對他們的親熱是如此滿懷深情,以至於我們的年齡雖然如此懸殊,他們卻都心甘情願地和我待在一起;而當我看到他們並不討厭我那滿是皺紋的老臉時,我也是欣喜異常。小的那個看來是如此樂意到我身邊,以至於我比他顯得更孩子氣,對他更為偏愛,看到他回家時我就更加戀戀不捨,彷彿他是我親生的孩子一樣。

我也理解,把我將孩子送進育嬰堂這個指責稍加變化,就很容易演化成指責我是不近人情的父親,指責我仇視孩子。然而不容分辯的是,我之所以採取這一步驟,主要是怕他們不如此就會有一種幾乎不可避免的壞上千百倍的命運。我無法親自教養他們,而如果我對他們的前途不那麼關心的話,在我當時的處境,就只好讓他們的母親去教養他們,那她就會把他們寵壞,或是把他們交給他們的舅家人,那他們就會把孩子們培養成為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想到這裡,現在我都不禁不寒而慄。穆罕默德對賽伊德 的所作所為與他們可能在我孩子們身上做出的事相比,顯然是微不足道的了。他們後來為我設下的種種陷阱充分證實他們當初是有這樣的打算的。說實話,我當時根本想不到會有這樣惡毒的陰謀詭計,但是我知道,育嬰堂的教育對他們的危險性最小,因此我把他們送去了。如果今天還出現這種情況,我還要這樣處理,而且疑慮會更少些;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稍微養成那麼點習慣來發展我的天性,那麼,哪個當父親的也不會比我對我的孩子們更加慈祥體貼。

我對人心的認識之所以能有進展,那是得之於我在觀察孩子時的那份樂趣。這同一樂趣在我年輕時卻阻礙我對人心的認識,因為我那時和孩子們玩得那麼開心,那麼舒暢,就不大想到去研究他們了。而當我日益衰老,眼看我這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會叫他們害怕時,我就避免去打擾他們:我寧可剝奪我自己的樂趣,也不願破壞他們的歡樂;我就僅僅以看著他們遊戲和玩耍而感到滿足,可是我也從我的犧牲中得到補償,從這樣的觀察中取得了關於人性的最初和最真實的活動的知識,而這是我們的學者們根本不懂的。我進行這項研究下了這麼大的功夫,在進行時不可能不興趣盎然,這從我的作品中可以得到證明。要說《愛洛伊絲》和《愛彌兒》出於一個不愛孩子的人之手,那未免是世上最荒唐的事情了。

我從來都是既乏機智,又無口才;而自從遭到不幸以來,我的舌頭和腦子就越來越不靈活了。思想遲鈍,也找不到確切的詞語來表達,而在和孩子們談話時,卻最需要對自己所用的詞語斟酌選擇。對我來說,這種為難還多了一層,那就是聽眾的注意,以及他們對我所說的一切所加的解釋和給予的分量。我既然專門為兒童寫了幾部書,對他們講的每句話自然就被認為是神諭了。這種極度的困惑,加上我的無能,使得我局促不安,張皇失措,我在隨便哪個亞洲帝王面前也會比在逗娃娃說話時自在得多。

還有另外一個不利條件使我現在同他們更加疏遠。自從遭到不幸以來,我在看見他們時,興趣雖然依然如故,但是跟他們在一起就不是那麼親切了。孩子們是不喜歡老人的。在他們眼裡,龍鍾老態是醜惡的。他們那種厭惡之情使我心中難過,我寧可不去撫愛他們,也不願讓他們感到拘束或產生反感。我這樣的動機只能在真正富有深情的心上才能得到反應,我們那些男女學者們是根本不把它放在眼裡的。喬弗朗夫人對孩子們在她身邊是否感到樂趣是根本不去操心的,只要她自己跟他們在一起感到樂趣就行。而我呢,我認為那樣的樂趣比沒有還壞;當這樂趣不是為雙方共享時,它就是個負數;我已不處在往日那種能見到孩子的心跟我的心一起怒放的境遇中了,也不是那種年紀了。如果這種情況還能恢複,那麼,這一變得更為難得的樂趣對我來說,也只會變得更為強烈;那天上午當我撫摸蘇斯瓦家的孩子時,我就感到了這一點,這不僅是因為領著那兩個孩子的保姆對我不太厲害,而也是因為那兩個孩子自始至終都是笑容滿面,跟我在一起沒有流露出不悅或者厭煩的情緒。

啊!要是我還能享受發自內心的純潔的溫情的機會,哪怕是來自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要是我還能在別人眼中看到和我在一起時愉快和滿意的心情,那麼我那雖短而甘美的感情的流露將是對我多少苦難和不幸的報償!啊!那時我就不必到動物身上去尋求人們拒絕向我投來的善意的目光。這樣的目光,我很少有機會看到,不過它們在我的記憶中總是彌足珍貴的。這裡就是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如果我處在任何其他一種處境中,那就早該忘了,而在這裡它在我心中產生的印象卻很好地描繪出我景況的可悲。兩年以前,我在新法蘭西咖啡館 附近散步後,繼續往前走,然後向左拐,為了繞過蒙馬特爾高地,我就穿過格利尼盎古村。我心不在焉地直往前走,一面胡思亂想,兩眼也不朝左右觀望。忽然覺得有人把我的膝蓋抱住了,原來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他使勁抱著我的膝蓋,以如此親切,如此溫柔的眼光看著我,使我的臟腑都為之感動了。我心想,要是我的孩子在我身邊的話,他們也會這樣待我的。我就把孩子抱了起來,欣喜若狂地吻了幾下,然後繼續前進。我在路上總感到像是少了點什麼東西似的。一種越來越增長的需要促使我折回去。我責備自己不該就這樣突然離開這孩子;心想他的行動雖沒有什麼明顯的動機,從中卻可看出一種不該等閑視之的靈感。最後我還是屈服於這個誘惑,折了回去。我向孩子跟前跑去,再次跟他親吻,給他一點錢買幾塊糕餅(小販恰好從我們身邊走過),然後就逗他聊天。我問他爸爸是誰,他指給我看,原來是個箍桶匠。我正要離開孩子去跟他父親說話,忽然發現有個面目可憎的人已經搶在我的前面了,看來是別人派來盯我梢的密探。當這傢伙跟他附耳說話時,只見那箍桶匠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顯然毫不友好,這個景象使我為之心寒,我趕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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