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之八

當我把一生經歷中各種境遇里的心情冷靜地思考一番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命運是如此多變,而我在各種情況下的歡樂觀和痛苦觀同這些情況又是如此不相協調,這一發現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我有過短暫的得意幸運的時刻,它們卻幾乎沒有紿我留下任何深刻持久的愉快的回憶,與此相反,在我一生中的苦難日子裡,我卻總是滿懷溫馨、感人、甜美的感情,這些感情為我悲痛的心靈的創傷抹上香膏,彷彿將痛苦化為快感;現在留存在記憶中的就只有這樣的感情,而當時受到的傷害也就忘得一乾二淨了。我覺得,當我的情感為我的命運所迫常在我的心中縈迴而並不分散到那些不值得別人重視的人所珍惜的事上去時,並不分散到自以為幸福的人一意追求的事上去時,我就嘗到了更多的生活的甜蜜,也就當真多活了一些歲月。

當我周圍的一切都還正常的時候,當我對身邊的一切,對我不得不生活在其間的環境感到滿意的時候,我就把我的情感傾注在這一環境之中。我那感情外露的心靈向著別的事物,我總是被各式各樣的愛好所吸引,各式各樣的眷戀也不斷地佔據我的心,可說是使我忘記了自身的存在,使我整個地屬於身外之物,同時使我在我心的不斷激動之中嘗盡了人事的變遷。這動蕩不安的生活既不能使我心得到平靜,也無法使軀體得到休息。從表面看來,我是幸福的,但我卻沒有哪一種感情可以經得起思考的考驗,可以使我真正自得其樂。那時我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都不能感到完全滿意。上層社會的喧囂使我頭昏腦漲,孤寂又使我厭倦煩惱,我老是需要變換環境,而到處使我感到很不自在。然而我卻到處都受人歡迎,博得好感,受到良好的接待,贏得大家的愛撫;我沒有敵人,沒有誰對我懷有惡意,也沒有人對我心懷嫉妒;人人都想為我效勞,我也時常得到為許多人效勞的樂趣,同時我雖然既無財產,又無職務,既無保護之人,又無為人所知的出類拔萃的才幹,但卻享受著同這一切聯繫在一起的利益,因此覺得處於任何地位中的任何人的命運都比不上我。我那時又因缺些什麼而不幸呢?我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那時並不幸福。

我今天又還缺了些什麼才算是世間最不幸的人呢?那些人為了使我成為世間最不幸的人而費盡心機,然而毫無成效。我現在的處境雖然可悲,然而也不願跟他們中最幸福的人換一換生活,換一換命運;我依然是寧處困厄之境而保持我的本色,也不願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那樣飛黃騰達。如今我孑然一身,確實只靠攝取我自身的養分生活,但我自身的養分是不會枯竭的;雖然我可說是在反覆咀嚼烏有之物,雖然我的想像力在日漸衰退,思想的火花也已熄滅而不能再為我心提供什麼食物,然而我還是能自給自足。不過我的心已被我的器官遮蔽堵塞,日漸衰竭,同時在沉重的壓力之下,無力再像從前那樣掙脫它的軀殼了。

困厄迫使我們反躬自省,而也許正是由於需要下這番功夫,所以大多數人才覺得困境難熬。而我呢,我只有一些錯誤應引以自責,我譴責導致我犯錯誤的性格上的軟弱,而我也終於得以自慰,因為我心上從沒起過蓄謀行惡的念頭。

只要不是傻瓜,誰在念及我的處境時能有片刻忘掉它正如迫使我陷入這種境地的人所希望的那樣可怕,誰又能不傷心絕望以至憔悴而死呢?然而我決不這樣,我雖是人間最易動感情的一個人,卻能正視我的處境,絲毫不為所動;我既不掙扎,也不做任何努力,幾乎是無動於衷地看著我自己處在任何人也許都不能不望而生畏的境地中。

我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當我對我早就陷入羅網而毫無覺察的那個陰謀開始有所懷疑的時候,我是根本沒有這樣平靜的心境的。這個新發現使我為之震驚。那種無恥行徑和叛賣行為使我措手不及。哪一個正直的人能料到這樣的痛苦?只有罪有應得的人才能預見到這些。我落入他們在我腳下設置的一個又一個的陷阱里去。憤慨、暴怒、狂熱攝住了我:我真是不知所措了。我給搞得暈頭轉向,在他們不斷為我布下的五里霧中看不見任何足以指引我的微光,找不到任何依靠,找不到任何落腳之處可以站穩腳跟,來抵禦這拽著我不放的絕望心情。

處境這麼可怕,怎能過幸福寧靜的生活?然而我現在依然處在這樣的境地中,甚至陷得更深,卻得到了平靜和安寧;我過著幸福而寧靜的生活;我對迫害我的人在無休無止地給他們自己添增苦惱不免付之一笑,而我自己則保持內心的平靜,一心撲在我的花、我的花蕊、我那些孩子氣的玩意兒上,連想都不去想他們一下。

這個轉變是怎樣產生的?當然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毫無痛苦地產生的。最初那陣驚訝確實可怕。我自覺是值得別人愛戴尊敬的,自信是理應受到敬重寵愛的,卻在霎時間變成了空前未有的怪物。我眼看整整一代人都接受這荒唐的觀點,不加解釋,毫不懷疑,毫不感到羞恥,我怎麼也猜不透這種奇怪的變化究竟從何而來。我猛烈掙扎,結果是越陷越深。我想迫使對我進行迫害的人跟我講理,可是他們置之不理。在長期焦慮不安而毫無效果之後,我也不得不歇下來喘一口氣。然而我還是心懷希望,心想這樣愚蠢的輕信,這樣荒謬的偏見總不會贏得全人類的贊同,總有有頭腦的人會拒絕接受這種胡說八道,總有正直的人會鄙棄這種騙局和叛賣行為。只要我去尋找,我也許終將找到這樣一個人的,而只要我能找到這樣一個人,他們就會被挫敗。但是我的尋覓卻歸於失敗,這樣的人根本沒有找到。這個聯盟網羅了世間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它也一成不變;我完全相信,我將在這可怕的放逐中了此一生,永遠也窺不透它的秘密。

正是在這可悲的處境中,在長期焦慮不安之後,我得到的卻不是似乎命該如此的絕望,而是安詳、寧靜、平和,甚至是幸福,因為我每一天的生活都使我愉快地想起前夕的生活,而我所希望於明天的也正是同樣的日子。

這種變化從何而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我學會了毫無怨艾地戴上必然加之於我的桎梏。那就是因為我過去還努力尋求萬千依託,而這些依託卻一個接著一個落空,使我陷於只能去求自己的地步,我就終於恢複了我的常態。儘管我現在受到四面八方的壓力,卻能保持平衡,因為我不再依附任何東西,而僅僅依靠我自己。

當我過去一個勁地對別人的見解提出抗議時,我還戴著別人的見解的桎梏而不自知。一個人總希望贏得他所尊敬的人的尊敬,當我對大家,至少是對一些人存有好感時,我對他們對我的評價就不能無動於衷。我那時看到,公眾的判斷時常是公正的,然而我看不到,這個公正本身卻是偶然的產物,人的見解據以建立的法則僅僅來自他們的激情或他們的偏見,而他們的激情或偏見又是他們的見解的產物;即使他們做出正確的判斷,這些正確的判斷也時常是從錯誤的原則出發的,譬如當他們裝模作樣推崇某一個人在某項成就中的功績時,他們不是出於公正之心,而是為自己擺出一副不偏不倚的神氣,在別的問題上恣意誣衊這同一個人。

然而,當我做了如此長期而無效的求索之後,發現他們都毫無例外地堅持由邪惡的思想創造出來的最不公正、最荒謬絕倫的體系時;當我發現他們在對待我時,腦子裡沒有半點理智,心裡沒有半點公道時;當我看到一代狂人都聽任他們頭頭們盲目狂怒的支配,撲向從沒對任何人使過壞,從不想使壞,也從沒有以怨報怨過的一個不幸的人時;當我尋求一個公正的人而不可得,最後只好把燈籠吹滅,高叫一聲:「這樣的人已經不復存在」時;我這才開始發現我在這世上是孤獨一身,我明白我的同代人,對我來說,都是些機械,他們完全靠外力推動,我只能根據物體運動的法則來計算他們的行動。不論我假設他們心裡有什麼動機,有什麼激情,它們都不能以我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他們的所作所為。就這樣,對我來說,他們的內心就不再具有什麼意義。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只是一團團各以不同方式運動著的物質,在對待我時缺乏任何道德觀念。

在落到我們頭上的一切禍害中,我們看重的是動機而不是效果。一塊瓦從屋頂掉下來給我們的傷害可能大些,但不比從帶有惡意故意投來的一顆石子那麼叫我們痛心。打擊有時會落空,但動機卻從不會達不到它的目的。在命運加於我們的打擊中,物質的痛苦是我們最不敏感的;當不幸的人不知應該把他們的不幸歸咎於誰的時候,他們就歸咎於命運,把它加以人格化,說它有眼睛,有腦筋,有意來折磨他們。這就好比一個輸急了的賭徒,他勃然大怒而不知該向誰發泄。他想像是命運故意來捉弄他,在找到這麼一個泄恨的對象後他就對這個自己假想出來的敵人傾瀉他的滿腔怒火。明智的人把落到他頭上的一切不幸都看成是盲目的必然性給他的打擊,他就不會有這樣缺乏理智的激動;他在痛苦時也叫喊,但不發脾氣;他在所遭到的不幸中只感到物質上的打擊,他所受的打擊儘管可以傷害他的身體,可打不中他的心。

要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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