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穿美國大陸

1995年6月,為《森羅》雜誌分兩期寫了這篇文章,收入書中時做了加工。同行者又是松村映三君。能夠不屈不撓陪我如此長途跋涉的攝影師除他別無第二人。實際握著方向盤橫穿大陸,就會明白美國這個國家真是大得不得了。地區不同,文化啦服裝啦也隨之嘩嘩作響地變得不同。另外令人感嘆的一是汽油便宜,二是幾乎沒有收費公路,三是飲食和住宿設施無可救藥地單調。若問是否還想橫穿一次,我只能扭頭沉思:這個嘛……

很早以前我就想——準確地說是一直夢想——好好花時間駕車橫穿美國大陸。問我去那裡有什麼目的我也沒法回答,因為根本沒有什麼特殊目的,僅僅是一種願望罷了:從大西洋岸邊到太平洋岸邊,翻山過河,把美國大陸一氣劃開!若明快斷言「行為本身即是目的」,那倒是夠瀟洒的……

不管怎樣,這踏上漫長旅途的行為之中,毫無疑問含有某種不由分說——如果不能稱之為發瘋的話——的東西。說到底,何苦非做這種莫名其妙的事不可呢?花時間,費用也小瞧不得,又只落得個徒勞無益,甚至可能禍從天降。不,還是說「『禍不從天降』偶爾也是有的」來得痛快。Scrabble Game 的廣告複印件上總是說「早知如此,在家裡玩Scrabble好了!」漫畫中也常常出現遭遇各種災難的可憐的旅行者。每次看那廣告,我都大大點頭:是啊,正是。旅行就是災難陳列窗。實際上也是在家裡玩玩Scrabble什麼的遠為穩妥。我們對此心知肚明,然而還是要外出旅行,就好像被看不見的力量拉起衣袖,踉踉蹌蹌地給扯到懸崖邊上,然後回到家裡,坐在柔軟而熟悉的沙發上,深感還是家裡好。是這樣的吧?

不如說,這類似於一種病。我們(至少我)從書架上取出地圖翻開,放在桌面上定定地注視。地圖是個富有誘惑性的東西,上面鋪展的是自己尚未去過的地方。它穩穩地、默默地而又挑釁性地沖著我們。聞所未聞的地名比肩接踵,涉所未涉的大河流淌不息,見所未見的高山連綿不斷。不知何故,湖泊和海灣也顯得風情萬種,連不三不四的沙漠看上去也那麼浪漫,那麼難得。

盯視著地圖上自己未曾到過的場所,一顆心就像聽到女妖的歌聲一樣被迅速吸引了過去,胸口怦怦直跳,腎上腺素如飢餓的野狗一般沿著血管橫衝直闖。我知道自己的皮膚尋求新風的吹拂。機會的氣味猶如破城棰一般急劇地敲響門扇。我覺得一旦去到哪裡,就會碰上足以使人生發生激烈搖晃的重大事件(其實那樣的事只能發生在極為象徵性的領域)。

如此這般,我照例同搞攝影的松村映三君兩個一起動身,踏上為時兩個多星期的漫長的橫穿美國之旅。路線不是有名的往南轉的「Route 66」,而是半拉子內行人所鍾情(具體如何不得而知)的北轉路線。伊利諾伊州、威斯康星州、艾奧瓦州、明尼蘇達州、南達科他州、愛達荷州、懷俄明州、猶他州……而且要充分投入時間,不走枯燥無味的州際高速公路,而以地方性的後方道路為主。

不過,我自己的大眾COLLARD用來長途旅行未免有點辛苦(屁股痛,行李放不多),決定租用沃爾沃850客貨兩用車。一開始也想租用傳統型號的美製旅行車,但親眼見到實物,卻不由為其恐龍般的非現實體積所壓倒,終究不戰自退。想想那玩意停成一排都冒冷汗。老實說,沃爾沃雖然不能說多麼富有刺激性,但車座狀況極好,兩個星期坐下來身體幾乎不痛,腰有問題的人不妨一用。

「那樣的旅行無論如何也奉陪不起,我還是回東京落個輕閑算了。」我把這麼表示的老婆從波士頓的羅甘機場送上飛往成田的飛機(想法相當明智),然後直接奔赴西海岸。我們的目的地是大約八千公里外的洛杉磯長灘。

首先從馬薩諸塞州穿過紐約州,從尼亞加拉一帶暫且進入加拿大(尼亞加拉那地方去多少次都讓人心煩),造訪家住多倫多的日本文學研究專家特德·格森。很久以前他就邀我前去,遂利用其好意順路去了那裡。特德本是美國人,因越南戰爭期間討厭當兵而搬到加拿大,就勢定居下來。他在距多倫多一小時遠的一座山裡擁有隱居用的小別墅,我們住了進去。深山老林,聽說有河狸、豪豬、鹿、狼和浣熊等出沒。喝著葡萄酒,聽著鮑勃·迪倫的老唱片(唔,我們就屬那一代),烤著大馬哈魚,吃著院子里摘來的蘆筍,一個晚上說了很多很多話。還有……啊,不好寫這個。

再次從加拿大穿過國境,朝底特律駛去。接著經過衣阿華州、印第安納州趕往芝加哥,一路上沒什麼有趣的事。老實說無聊至極,不過是看著前方踩加速器,眼望駛過的印象平淡的景色罷了。每天平均行程約五百公里,兩人輪換駕駛,住進怎麼看都看不出名堂的汽車旅館,早上吃薄烤餅,中午吃漢堡包,天天如此,周而復始。變化的惟有汽車旅館:HOLIDAY INN、FORT I WESTERN、TRAVELOG……

不,準確說來也並非全都無聊。有一件事不能說是無聊,那就是車相當頻繁地被警察攔住。其實我們開車並沒有胡來(不錯,在沒人瞧見的亞利桑那沙漠正中,我們是聽著埃爾頓·約翰的《英格蘭製造》開出時速二百公里,但那終究是例外行為)。美國的高速公路只要不超過十五英里,一般不會被警察攔住。我們打算以十英里左右的速度跟在自然車流之中,不知何故卻被攔住了。閃著紅燈的警車尾隨而來。

「哦,怪事,我們不該被攔住的呀!」正困惑不解之間,警車「嗚嗚」響起警笛,命令我們靠路邊停住。但警察並沒有查驗我們的駕駛證,只把腦袋探進來左看右看,也沒撕下違章票:「往下注意別超速。」只拿了一張警告票。

怪事!為什麼單單總是我們被攔住呢?後來才弄明白,原來是由於我們開著其他州牌號的旅行車,後車窗貼著黑色遮光紙的緣故。加之松村君有外觀上的問題:他曬得黑黑的,從遠處看去活像西班牙血統。一句話,此乃毒品販子的特徵。所以警察一看見我們就警惕起來,命令停車以檢查車廂里有沒有可疑物,如此而已。

但說實話,這很讓人吃不消,因為隨時隨地有蒙面警車目光炯炯地監督我們。假如松村君的外觀同米老鼠或辛迪·勞帕 相似,我猜想不至於發生這樣的問題。不用說,這不是他個人的責任。除了警車的問題,最初五天反正無聊得要死。

旅行終於變得豐富多彩是在穿過芝加哥進入威斯康星州之後。不,「豐富多彩」這一說法也許並不正確。實不相瞞,那裡壓根兒沒有什麼多彩的要素。說得確切些,不如說我們周圍的環境變得「愈發無聊」更為接近實況。不過,那種無聊是和此前那些地方給我們的無聊不同的全新品種的無聊,對我來說未嘗不可稱之為極有刺激性。痛快說來,從那一帶開始,我們總算進入了美國中心地區(heartland)的中心(heart)。

首先,車內播放的音樂種類整個為之一變,鄉村音樂台壓倒性多了起來,不管怎麼按車內音響裝置的搜索鍵,爵士樂和說唱音樂(Rap Music)都聽不到,於是我陰差陽錯地對鄉村音樂的流行狀況熟悉起來。不客氣地說,絕大多數不倫不類,惟獨《得克薩斯龍捲風》這首流行歌曲還相當委婉動人(你是得克薩斯的龍捲風,我像一棵倒地的小草任你捉弄……)誰唱的不知道,但這首歌簡直成了此次旅行的主題曲,在到達加利福尼亞州之前的路上不知聽了多少次,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邁克爾·傑克遜的新歌之類僅僅播過一次……雖然也不是很想聽。

在汽車旅館房間里打開電視,早間新聞報完O·J·辛普森的審判進展之後,竟讓我沒完沒了地聽起了「本日家畜價格」,一個年紀蠻大的新聞播音員以一本正經的神情淡淡地報價:某品種某歲的牛多少錢一頭,某某品種的豬多少錢一頭……一如紐約之播報交通信息,夏威夷之播報海浪情況。根據所念數字的不同,播音員或約略感動,或蹙起眉頭。是啊,美國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國啊,我深切地感到。

晚間打開電視,常常看到鄉村舞蹈盛會,頭戴牛仔帽、腳穿彩繪長靴的眾多男子和頭髮如棉花糖一般蓬蓬鬆鬆的花哨姐妹們隨著鄉村音樂步伐整齊地跳得興緻勃勃。雖說並無特異之處,但一旦看開了頭,往下肯定看得忘乎所以。怎麼回事呢?不可思議。

另外一點我不知道的,是這世上居然有鄉村音樂專用MTV 。從早到晚無休止地播放鄉村音樂錄像,甚是了得。

車窗外見到的光景完完全全——或許堪稱藝術性地——變得單調無聊起來。那裡存在的僅僅是牧場、農場和時而閃出的招牌。無論何處、不管哪裡、任你去哪,映入眼帘的只是牧場、農場和時而閃出的汽車旅館招牌。此外幾乎一無所見。

道路筆直筆直,直得像托爾斯泰小說中正直的農夫靈魂,讓人無法忍受。只要視力足夠,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問題是看得再遠也沒有賞心悅目的景物,因為同樣是農場、牧場和時而閃出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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