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卻說馮紫英去後,賈政叫門上人來吩咐道:「今兒臨安伯那裡來請吃酒,知道是什麼事?」門上的人道:「奴才曾問過,並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南安王府里到了一班小戲子,都說是個名班。伯爺高興,唱兩天戲請相好的老爺們瞧瞧,熱鬧熱鬧。大約不用送禮的。」說著,賈赦過來問道:「明兒二老爺去不去?」賈政道:「承他親熱,怎麼好不去的。」說著,門上進來回道:「衙門裡書辦來請老爺明日上衙門,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賈政道:「知道了。」說著,只見兩個管屯裡地租子的家人走來,請了安,磕了頭,旁邊站著。賈政道:「你們是郝家莊的?」兩個答應了一聲。賈政也不往下問,竟與賈赦各自說了一回話兒散了。家人等秉著手燈送過賈赦去。

這裡賈璉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說你的。」那人說道:「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經趕上來了,原是明兒可到。誰知京外拿車,把車上的東西不由分說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訴他說是府里收租子的車,不是買賣車。他更不管這些。奴才叫車夫只管拉著走,幾個衙役就把車夫混打了一頓,硬扯了兩輛車去了。奴才所以先來回報,求爺打發個人到衙門裡去要了來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這些無法無天的差役才好。爺還不知道呢,更可憐的是那買賣車,客商的東西全不顧,掀下來趕著就走。那些趕車的但說句話,打的頭破血出的。」賈璉聽了,罵道:「這個還了得!」立刻寫了一個帖兒,叫家人:「拿去向拿車的衙門裡要車去,並車上東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兒,旺兒晌午出去了,還沒有回來。賈璉道:「這些忘八羔子,一個都不在家!他們終年家吃糧不管事。」因吩咐小廝們:「快給我找去。」說著,也回到自己屋裡睡下。不提。

且說臨安伯第二天又打發人來請。賈政告訴賈赦道:「我是衙門裡有事,璉兒要在家等候拿車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爺帶寶玉應酬一天也罷了。」賈赦點頭道:「也使得。」賈政遣人去叫寶玉,說「今兒跟大爺到臨安伯那裡聽戲去。」寶玉喜歡的了不得,便換上衣服,帶了焙茗、掃紅、鋤葯三個小子出來,見了賈赦,請了安,上了車,來到臨安伯府里。門上人回進去,一會子出來說:「老爺請。」於是賈赦帶著寶玉走入院內,只見賓客喧闐。賈赦寶玉見了臨安伯,又與眾賓客都見過了禮。大家坐著說笑了一回。只見一個掌班的拿著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先從尊位點起,挨至賈赦,也點了一出。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求二爺賞兩出。」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蕖,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菡。前日聽得他帶了小戲兒進京,也沒有到自己那裡。此時見了,又不好站起來,只得笑道:「你多早晚來的?」蔣玉菡把手在自己身子上一指,笑道:「怎麼二爺不知道么?」寶玉因眾人在坐,也難說話,只得胡亂點了一出。蔣玉菡去了,便有幾個議論道:「此人是誰?」有的說:「他向來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紀也大了,就在府里掌班。頭裡也改過小生。他也攢了好幾個錢,家裡已經有兩三個鋪子,只是不肯放下本業,原舊領班。」有的說:「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說:「親還沒有定。他倒拿定一個主意,說是人生配偶關係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鬧得的,不論尊卑貴賤,總要配的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還並沒娶親。」寶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誰家的女孩兒嫁他。要嫁著這樣的人材兒,也算是不辜負了。」那時開了戲,也有崑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熱鬧。

過了晌午,便擺開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賈赦便欲起身。臨安伯過來留道:「天色尚早,聽見說蔣玉菡還有一出《占花魁》,他們頂好的首戲。」寶玉聽了,巴不得賈赦不走。於是賈赦又坐了一會。果然蔣玉菡扮著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這一種憐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極情盡致。以後對飲對唱,纏綿繾綣。寶玉這時不看花魁,只把兩隻眼睛獨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蔣玉菡聲音響亮,口齒清楚,按腔落板,寶玉的神魂都唱了進去了。直等這齣戲進場後,更知蔣玉菡極是情種,非尋常戲子可比。因想著《樂記》上說的是「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所以知聲,知音,知樂,有許多講究。聲音之原,不可不察。詩詞一道,但能傳情,不能入骨,自後想要講究講究音律。寶玉想出了神,忽見賈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寶玉沒法,只得跟了回來。到了家中,賈赦自回那邊去了,寶玉來見賈政。

賈政才下衙門,正向賈璉問起拿車之事。賈璉道:「今兒門人拿帖兒去,知縣不在家。他的門上說了:這是本官不知道的,並無牌票出去拿車,都是那些混帳東西在外頭撒野擠訛頭。既是老爺府里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辦,包管明兒連車連東西一併送來,如有半點差遲,再行稟過本官,重重處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這裡老爺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賈政道:「既無官票,到底是何等樣人在那裡作怪?」賈璉道:「老爺不知,外頭都是這樣。想來明兒必定送來的。」賈璉說完下來,寶玉上去見了。賈政問了幾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裡去。

賈璉因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來傳喚,那起人多已伺候齊全。賈璉罵了一頓,叫大管家賴升:「將各行檔的花名冊子拿來,你去查點查點。寫一張諭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並未告假,私自出去,傳喚不到,貽誤公事的,立刻給我打了攆出去!」賴升連忙答應了幾個「是」,出來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過不幾時,忽見有一個人頭上載著氈帽,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腳下穿著一雙撒鞋,走到門上向眾人作了個揖。眾人拿眼上上下下打諒了他一番,便問他是那裡來的。那人道:「我自南邊甄府中來的。並有家老爺手書一封,求這裡的爺們呈上尊老爺。」眾人聽見他是甄府來的,才站起來讓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們給你回就是了。」門上一面進來回明賈政,呈上來書。賈政拆書看時,上寫著:

世交夙好,氣誼素敦。遙仰襜帷,不勝依切。弟因菲材獲譴,自分萬死難償,幸邀寬宥,待罪邊隅,迄今門戶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雖無奇技,人尚愨實。倘使得備奔走,糊口有資,屋烏之愛,感佩無涯矣。專此奉達,余容再敘。不宣。賈政看完,笑道:「這裡正因人多,甄家倒薦人來,又不好卻的。」吩咐門上:「叫他見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門上出去,帶進人來。見賈政便磕了三個頭,起來道:「家老爺請老爺安。」自己又打個千兒說:「包勇請老爺安。」賈政回問了甄老爺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見包勇身長五尺有零,肩背寬肥,濃眉爆眼,磕額長髯,氣色粗黑,垂著手站著。便問道:「你是向來在甄家的,還是住過幾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賈政道:「你如今為什麼要出來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來。只是家爺再四叫小的出來,說是別處你不肯去,這裡老爺家裡只當原在自己家裡一樣的,所以小的來的。」賈政道:「你們老爺不該有這事情,弄到這樣的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說,我們老爺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來。」賈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歡,討人厭煩是有的。」賈政笑了一笑道:「既這樣,皇天自然不負他的。」包勇還要說時,賈政又問道:「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么?」包勇道:「是。」賈政道:「他還肯向上巴結么?」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兒,倒是一段奇事。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從小兒只管和那些姐妹們在一處頑,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進京的時候兒,哥兒大病了一場,已經死了半日,把老爺幾乎急死,裝裹都預備了。幸喜後來好了,嘴裡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裡,見了一個姑娘領著他到了一座廟裡,見了好些柜子,裡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裡,見了無數女子,說是多變了鬼怪似的,也有變做骷髏兒的。他嚇急了,便哭喊起來。老爺知他醒過來了,連忙調治,漸漸的好了。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頑去,他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頑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了。」賈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罷。等這裡用著你時,自然派你一個行次兒。」包勇答應著退下來,跟著這裡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賈政早起剛要上衙門,看見門上那些人在那裡交頭接耳,好像要使賈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說話。賈政叫上來問道:「你們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門上的人回道:「奴才們不敢說。」賈政道:「有什麼事不敢說的?」門上的人道:「奴才今兒起來開門出去,見門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著許多不成事體的字。」賈政道:「那裡有這樣的事,寫的是什麼?」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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