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要赴晚宴,總得打扮打扮。
我站在衣櫃門前發獃。女為悅己者容,不啻為巨大的人生考驗。女人需要閨蜜,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應對這樣的時刻。假如沈秀雯在,肯定會建議那條紅色的真絲長裙,她最欣賞我穿紅色。
但是,秀雯,我不會聽你的。原諒我。
五點五十分,我已經穿戴妥當。
小軒本在自己房裡做功課,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
「嘩。」他兩眼直放光,「媽媽,你好美好美。」
我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
手機響起,宋喬西到樓下了。
黑色勞斯萊斯。果然是我在會所停車場看見的那一輛。
他請我坐進後排,自己坐在我身邊。前頭是司機,我覺得自己像被押解的囚犯,當然,是排場十足的囚犯。
車剛開動,宋喬西便贊道:「您今晚非常美麗。」呵,還算沒辜負在美國受教育的經歷。
「謝謝。」我回答,「辛苦你了,周末還要加班。」
宋喬西矜持地點點頭。
「這幾天可曾見過我們老顧?」我隨便問。
「沒有。怎麼?」他的表情彷彿在說,你自己的老闆還來問我。
「我以為你們還在做最後磋商。」
「不,不需要再磋商了。」
「是嗎?都定下來了?」
「定了。」
「結論是?」
宋喬西笑起來:「這我無權說。或許,今晚成先生會親自告訴你。」他處處模仿成墨緣的風度,畢竟火候未到。失之毫釐,反而顯得有些勢利了。
我問:「你加入成先生的團隊很久了嗎?」
「不,才一年不到。」
「看得出你很受器重。」
「我儘力而為。」
「為他工作壓力很大吧?」
「也不盡然……」這青年精英遲疑了一下,謹慎地回答,「成先生的要求非常高,他自己也始終在挑戰極限。不過,我聽說他這一年來有不少改變。」
「改變?」
「主要是身體方面的原因吧。具體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我來的時間不長。」
「成先生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我追問。
宋喬西字斟句酌地說:「我只知道醫生嚴格限制他的工作強度。別的嘛……我也沒聽到什麼明確的說法。」我覺得很不尋常。以宋喬西的精明和所受過的訓練來看,他決不該輕易和人談論自己的老闆。除非有人交待過他,或者,他自己別有所圖?
那麼,就讓我再深究一步。
「你經常替成先生接人吧?」
「唔?」
「就像今晚這樣?」
宋喬西目視前方,似乎什麼都沒聽見。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我觸到了底線。但不知是宋喬西的,還是他背後之人的。
無所謂了。
勞斯萊斯開進會所地下的停車庫。宋喬西領我到另一側的電梯廳。我明白了,成墨緣就住和會所一體的公寓里。
電梯到頂層。宋喬西道一聲:「我先告退」,便乘原梯離開。整層樓面只有一扇房門。我還未按鈴,門已經開了。
成墨緣親自來迎我。
不管此前情緒怎樣跌宕,每次只要見到他,我整個人便即刻安定下來。好像大幕一拉開,所有的思維、取捨、判斷,瞻前顧後統統清空,只剩下本能指揮行動。從現在開始,不是該做什麼,而是能做什麼。
我微笑著走向他。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很高興你能來。」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我也一樣。
我們在餐桌旁坐下,一名男佣和一名女傭開始布菜。我仔仔細細地打量成墨緣。他的氣色比上次見到時更差,但兩隻眼睛極有神采,提亮了整張面孔。他的身上有種遮掩不住的熱切。
我不也是?
我的目光落在成墨緣的手邊。啊?他今天拄了一柄手杖,坐下後就放在身側。我的心猛地狂跳起來。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
成墨緣一直在注視我,我的心情對他是一覽無餘的。他悠悠地道:「這是一位英國朋友送的,我嫌啰嗦從來不用。這幾天剛巧有心情玩玩。還是位授封的爵士呢。」
我鬆了口氣,突然又有點想哭,莫名的心酸。
他又說:「你今晚非常美麗。」
呵,這已經是今天我聽到的第三次讚美了。
我不過穿了件白色的長袖絲綢襯衫,黑色及膝皮短裙。鉑金項鏈和配套的碎鑽心形耳環,都算不上值錢的珠寶。整個人像在拍黑白照片。
但他們都覺得美。
成墨緣不錯眼珠地看著我:「真奇怪。請原諒我這樣說,我總覺得曾經見過你。」
「十年前。」我說。
「不,不是十年前那次,你當時懷著身孕。」說到這裡,他很溫和地笑了,「我記得很清楚,你穿了件深咖啡色的外套,大得如同袍子。走起路來像一隻鵝,搖搖擺擺的……可為什麼,在我記憶里的你依稀是現在的樣子?」
看樣子他是真的困惑。
突然想和他開開玩笑,我說:「聽起來還挺浪漫的。」
成墨緣果然朗聲笑起來:「是啊,我應該說說前世有緣之類的話。不,我不會用這一套來討女士的歡心。」
「當然,你不需要。」我想了想說,「我看過一些心理學的理論,對這種『似曾相識』現象的解釋是:人們在無意中接受了許多信息,有些真實,有些虛幻,都會從中產生出熟悉感。心理學家還說,其實很多時候我們根本不需要真實的記憶,大腦內部自己就能製造出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皺起眉頭:「可為什麼呢?」
「為了……為了叫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因果吧。」
「這樣會感覺舒服?」
「我想是的。」
他點點頭,沖我端起酒杯:「所以今晚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肯定是有原因的。謝謝你肯賞光,多吃點菜。」
菜已經上齊了,味道出奇地好。新鮮而富有層次感,不亞於米其林廚師的手藝。或許就是吧,會所里本就有一爿米其林三星的中餐館。我原以為自己沒什麼胃口,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酒,更是少有的佳釀。我喝了一口又一口,再下去只怕要醉了。
成墨緣幾乎沒動過筷子,他只喝酒。
我問他:「醫生沒有限制你飲酒嗎?」
「有。」
「允許你喝多少?」
「一滴都不行。」
我看著他。酒精使他的面頰紅潤了許多,眼睛亮得嚇人。
成墨緣若無其事地說:「大約在一年多前,我接連有過好幾次瀕死的經歷。醫生宣布,如果不改變生活方式的話,我不知何時就會一命嗚呼,而且死狀相當不堪。死,我並不在乎。每個人都會死。但我也不想死得太難看了。所以從那時起,我開始逐步採納醫生的建議。」他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過我認為,在死得難看和活得憋屈之間,尚有平衡點可尋。有些事情可以妥協,有些則必須永遠說不。」
他將杯中之酒一干而盡。
我低下頭去,不忍心再看。
「聽說你在找你們的老闆?」成墨緣突然改變了話題。
我一驚:「你聽誰說的?」
「噢,顧風華不是失蹤好幾天了嗎?難道你不擔心?」
從成墨緣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特別的意思。只用時一秒鐘,他就從推心置腹的敘舊切換到冷酷的商人嘴臉。太可怕的男人。
太可笑的我。
「是的,我們都很擔心。」我也冷靜地問,「成先生,你有顧風華的消息嗎?」
他點點頭:「如果你吃好了,我給你看些東西。」
「我吃好了,很美味。謝謝你。」
站起時成墨緣微微一晃,我本能地伸手去扶他。他微笑了,輕輕拍一拍我的手背,一下子我的怨憤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有什麼理由可以怪他?他怎樣對我都是應該的。
起居室的牆上有一塊大的液晶屏,我們在沙發上坐下後,燈光立即調暗了。「我不想嚇到你,」成墨緣的語調很平穩,「接下去你要看到的可能不太容易接受。請做好思想準備。」
畫面出現了。沒有聲音。一望而知是偷拍的視頻,又是夜間,光線、距離和角度都成問題。畫質粗糙但不影響觀看。右下角有日期和時間,表明是分別發生在過去三天里的幾段影像。
第一段,上周五夜間兩點十六分開始。畫面中央一棟孤零零的灰色小樓。正是顧臣集團位於開發園區的研發中心。夜色深沉,在視頻中黑得失真,如同蒙著一團又一團灰色迷霧。一輛銀色轎車飛速駛入畫面。我認得,顧風華的賓士s320。它在研發中心門口來了個急剎車。停穩。顧風華鑽出駕駛座,又打開後坐車門,拽出了梁宏志。梁某人好像還是白天的那副樣子,身子東搖西擺,顯得神志不清。顧風華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