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從北方來的冷空氣夾帶許多塵霾,全部堆在半空,連陽光都刺透不過。但依舊算是個晴天。
紅妹說發燒了,告病躺倒在床上,乾脆連早餐也不做了。我自己下廚煎雞蛋和培根,做了三明治給小軒吃。從餐廳到客廳,到處是咖啡和烤麵包的香氣。我喜歡西式早餐,景雪平從來吃不慣。
景雪平——到底死了嗎?
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答案。因為我是他的妻子。曾經的。我與景雪平死死糾纏了二十多年,人生中最有價值的半世,我們耗費在彼此身上。他是生或死,我怎可能不知道?
只是,今天我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九點剛到,白璐就來按門鈴。我囑咐小軒自己去多多家,便和白璐出發了。
到車庫裡取車,白璐自如地坐上駕駛席,儼然成了我的專職司機。
她啟動車子,我從側面打量她。一定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白璐正以日日更新的速度脫穎而出。那份光彩耀人耳目。滿天陰霾都遮不住。
奇怪的是,她在表面上還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原貌,似乎生怕被人識破。
我的心猛一激蕩——不是沒見過先例的。
「朱總,我們去哪裡?」
我說出一個地址。
「醫院?」白璐有些緊張,「你病了嗎?」
「沒事,去看望一位老朋友。」
白璐點點頭,專心開車,不再講話。即便要閑聊,她也等我先開口。這女孩,過去的生命中究竟遇到過什麼事什麼人,才練就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我真為她不值。剛二十齣頭就處處忍耐,如果得壽八十的話,就得忍足一個甲子。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不過話說回來,怎樣活著才算有意思呢?
我問她:「白璐,你理想的生活是怎樣的?」
「我?」她嚇了一跳的樣子。
「是,問你。」
「我……沒想過。」
好吧,我換個問法。
「那麼,你理想中的愛情是怎樣的?」我說,「別回答我你沒想過,除非你不承認自己是女人。」
「……」
「或者來做選擇題,」這次我絕不放過她,「一頭是容易把握的現實之愛;一頭是完美卻縹緲的夢幻之愛。你更看重哪樣?夢幻與現實合二為一當然最好,但可遇而不可求,必須有所取捨。」
「即使得到也會失去。」她打斷我。
「什麼?」
「越是珍視的,失去時越痛苦。所以不如不要。」
「這麼悲觀?」我吃驚,沒有意識到白璐已悄悄轉換話題。
「因為我目睹過……」她的聲音變得低沉,「所以不敢想像自己也有類似經歷。」
我不便繼續追問了。
良久,我說:「有過,即使最終失去,才不致白活一場。這是我的主張。光消極逃避沒有用,因為不甘心,早晚還是會陷進去。」
白璐側過臉來,對我笑笑。年輕真好,怎麼看都美。
她說:「我會記住您的話。」
醫院到了。因為事先已聯絡過,我們直接進到內科主任室。
丁嘉行主任醫師從桌邊站起來,笑容可掬地向我伸出手:「朱燃,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丁嘉行是我老家的鄰居,我們一起長大,各自成家後都還保持不錯的關係。有個醫生朋友真是莫大的便利。曾經我的任何健康問題都託付丁醫生,直到三年前。
那一次丁嘉行突然致電給我,說景雪平到他這裡看病。情況不太妙,丁在電話里對我說,需要和我詳談治療方案。
「老丁,」記得當時我這樣說,「景雪平已經和我分手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丁嘉行支吾起來:「知道,知道。不過我想……碰到這種大事,總還是該和你商量。他身邊也沒有其他可靠的人。」
「他還有老娘。」
我掛了電話。
之後丁嘉行便與我逐漸疏遠。在我,是不想和他談及景雪平;在他,則像對我產生了成見。尤其讓我想不通的是,丁嘉行本來是我的老友,何以偏向景雪平。再之後景雪平去世,我在追悼會上遠遠看見丁嘉行的身影。從那時起我們再沒有聯絡過。
今天,在景雪平死後整整一年,我來向老丁了解他患病的內情。
丁嘉行拿出一沓資料。
「病歷我都複印了,全在這裡。」
「謝謝,這些我會慢慢看。」我說,「你能將重點說明一下嗎?」
老丁嘆了口氣:「朱燃,人都已經沒了。現在多說無益。」
弦外之音:當初你不關心,如今來什麼馬後炮。我權當聽不出他的意思:「老丁,請說。」
丁嘉行又嘆一口氣:「其實我最想不通的一點是,景雪平本不必死。」
我看著他。
「景雪平到我這裡來時,肝硬化已經相當嚴重,但並非不治。我向他建議的方案,也是唯一能救命的方案,是做肝臟移植。」
我仍然看著他。
丁嘉行被我盯得有些不自然,摸一摸鼻子:「唔,那次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和你討論肝移植的事。」
「為什麼要和我討論?」
「因為景雪平不同意移植,嫌費用太高。我覺得實在可惜,所以才想到找你。」
「移植需要多少錢?」
「手術費全額大約七十萬,後續治療再有個十來萬。到頂八十萬吧。我有把握讓他恢複正常人的生活。不出意外得話,再活個幾十年也沒問題。」
「八十萬?」我真的詫異了,「他不同意嗎?」
「他說沒有錢。」
我喃喃:「怎麼可能?」
「他有錢嗎?」
「當然。」我茫然地回答,「和我離婚時,景雪平拿走了我們夫妻全部的共同存款。這筆錢不多才十來萬。但是我們的房子也歸他了。雖然算不上豪宅,地段還不錯,至少能值個三百萬。」
「那就說不通了。我還以為錢都在你……」
「不。」我斷然否認,「錢和房子都在景雪平手上。是他自己要錢不要命。」
「也許是捨不得賣房子?」
「人都沒了,要房子何用。」
丁嘉行誇張地搖晃腦袋:「不能理解。不能理解。」
我也不能理解。景雪平留著錢和房子幹什麼?倪雙霞自己在郊縣有老屋住,也有退休金供生活,根本不需要額外的錢和房產。吃喝嫖賭毒,景雪平一樣不沾。他是我認識的最規矩的男人。規矩到毫無生趣。
除非——女人?
我自己先啼笑皆非。怎麼可能……
啊,不。我靈光一現!那個深夜,年輕女子打來的神秘電話,說景雪平欲見我最後一面……我激動地大聲問:「老丁,景雪平是不是死在這家醫院裡?你們有臨終關懷的場所嗎?」
丁嘉行不理解我的話:「臨終關懷?不,這裡是醫院啊。只有太平間。況且景雪平也不是死在此地。他拒絕了我提議的治療方案後就離開了。再沒有來過。」
我呆了半晌——
「那麼,我告辭了。」我欲起身。
「等等,」丁嘉行突然敲一敲腦袋,「我想起來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一個勁地按,「是有這麼個地方。在哪裡呢?我記下地址的。哈,在這裡!」
他給我看通訊錄。一個陌生的地址。遙遠,並且隔著大海。
丁嘉行解釋給我聽:「當時我在美國參加為期一個月的訪問研究,突然接到一個國內長途。從某個臨終關懷場所打來,說景雪平在他們那裡,病況危殆,痛苦不堪。他們的醫療水平有限,看他實在可憐,又從他那裡知道了和我的關係,就趕緊與我聯絡。懇請我無論如何去一趟,好歹幫他解除點痛苦。可我人在國外,趕不過去啊!」
「所以你並沒去?」我木然地問。
「我安排了科室里的醫生去。但這畢竟不是人家的正式工作,地方又遠。後來算賣我的面子,周末趕過去,景雪平卻已經離開了。」
我記下地址。
丁嘉行還在絮叨:「等我回到國內,就馬上致電過去。接電話的不是原先打給我的女孩。」
「女孩?」
「是啊,聽上去很年輕稚氣的聲音。但等我再打過去問時,就換成其他人了。對景雪平的情況一問三不知,只說人不行給接走了。」
「我知道了。」
「朱燃,其實我的意思是……」丁嘉行送我至門口,猶豫著說,「不管怎樣,景雪平都已經去了。多少恩怨死者俱已拋開,活著的人也要放下才好。別太糾結了。」
哪裡來的風將一粒細沙吹入眼角。微小、卻鮮明的酸澀,惹得我心慌眼熱。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老丁,我懂的。謝謝你。」
到底是老朋友。在替景雪平不平之餘,老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