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雞仔不想活了(2)

睜開眼,我發現自己躺在一片濕漉漉的草地上。車被半埋在一塊被撞倒的大廣告牌下。顯然是我的車把這塊雪佛蘭經銷商的廣告牌給撞翻,並輾了過去。在古怪的物理力學的作用下,我肯定是在汽車翻轉之前,被甩了出去。你刻意去尋死,死卻放你一馬。誰能對此做出解釋呢?

我慢慢的,痛苦的站起來。後背全濕透了,渾身疼痛。天依舊在下雨,周圍很安靜,只有幾隻蟋蟀的鳴叫。通常,到了這種地步,你肯定會想,我一定慶幸自己還活著。但其實我沒有那樣想。我抬頭去看高速公路。雨霧中,我看到了那輛迎面撞上來的卡車。它躺在那裡,像一艘巨大的沉船。卡車的前車廂被狠狠砸過,好像被人拗斷了脖子一般。有一個車頭燈還亮著,射出的光柱照著泥濘的坡道,玻璃碎片發出鑽石般的光芒。

那個駕駛員去哪裡了?他還活著嗎?受傷了嗎?他還活著嗎?在流血嗎?在呼吸嗎?那一刻,如果是個真漢子,應該爬上去查看一下情況。但勇氣不是那一刻我所擁有的東西。

所以,我沒有那樣做。

我垂著雙手,掉頭向南走,那是家的方向。我是個懦夫。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我像一具殭屍,一個機器人,意識中沒有了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

其實那個時候,我早把自己給忘了。我忘了我的車,撞上的卡車,車廂里的手槍,我都扔在了腦後。碎石在我的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還有蟋蟀在鳴叫,像是嘲笑我的存在。

走了有多久,我說不清。反正走著走著,雨停了,天邊傳來第一縷曙光。我已經到了椒谷鎮邊上,那裡有座大水塔。水塔的外殼已經有些生鏽,它就矗立在棒球場的後面。在這樣一個小鎮,爬水塔是每個人的童年的組成部分。我和棒球夥伴們常常在周末,腰裡插著噴漆罐,爬上這座水塔,。

現在,我又站在了這座水塔前。濕漉漉的我,一把年紀,失魂落魄,渾身酒氣,恐怕還害別人喪了命,因為在事故現場,我壓根沒有看到卡車司機。不過,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反正,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已經完全無需考慮了,我堅定的認為,這會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夜。

我在水塔下找到了往上爬的梯子。

我開始往上爬。

梯子繞著水塔轉來轉去。我爬了很長時間。終於爬到了塔頂,我喘著粗氣,一下子癱倒在那裡。雖然糊裡糊塗的,但記得我腦海里還閃過自責的念頭:怎麼臨了還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不堪呢!

站在塔上往下看是一片樹林。樹後面是那個棒球場。我爸爸就是在這個棒球場上教我如何打棒球的。眼前的景象還是勾起了一些讓人悲傷的回憶。為什麼童年總是纏著人不放,就算你潦倒至此,就算你自己也難以相信自己曾有過童年。

天慢慢亮了起來。蟋蟀的叫聲更響亮了。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回憶:小瑪麗亞躺在我的胸脯上,她的皮膚散發著痱子粉的香味;然後。我好像看到自己闖進她的婚禮,濕漉漉的,髒兮兮的,就像我當時那樣。音樂停住了,每個人都驚恐的看著我

—— 瑪麗亞是最為驚恐的那一個。

我低下頭。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留戀我。

我跑了兩步,抓住扶手欄杆,翻越而過,人飛了出去。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無法解釋。我撞在什麼地方,我怎麼會還活著,我沒法告訴你。我所能想起來的就是旋轉和噼里啪啦的聲音,擦著,碰著,最後是「嘭」的一聲。我臉上的這些疤痕?我估摸著就是那時候留下的。我應該下落了很長一段時間。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周圍全是掉落的樹枝,樹杈,樹葉。石頭壓著我的胸口和肚子。抬起下巴,我看到了:童年的棒球場,沐浴在晨光中。我還看到了球場邊的兩個球員候場區,和投手站立的地方那撮隆起的塵土。

還有,我媽媽,我死去多年的媽媽。

早晨

雞仔的媽媽

爸爸曾對我說:「你要麼是媽媽的好寶貝,要麼是爸爸的乖兒子,但不可能同時都是。」

就這樣,我選擇了做爸爸的乖兒子。我學他走路的樣子。我模仿他深沉的,有些沙啞的笑聲。因為他喜歡棒球,所以我總是帶著我的棒球手套,他仍出來的球,我竭力去接,雖然有時候球很重,打在手上,疼得讓我幾乎忍不住哼哼。

學校放了學,我就奔到爸爸在卡夫街上經營的賣煙酒的店,一直玩到吃晚飯的時間。我的玩具就是店裡的空紙箱。等到下班,爸爸就開著一輛天藍色的別克轎車,我們一起回家,有時候,爸爸會把車停在車道上歇一會兒,點上一支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聽聽廣播新聞。

我有個妹妹,叫呂貝塔。那時候,她最中意一雙粉紅色的小芭蕾舞鞋,無論去哪裡都穿著。記得我們一家人去鎮上餐廳吃飯的時候,媽媽會帶抱著她去女廁所——她粉紅色的小鞋子滑過瓷磚地板——而我則跟著爸爸去男廁所。所以,在我小小的腦海里,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安排的:我和他,她和她。女士。男士。媽媽的。爸爸的。

所以,我是爸爸的乖兒子。

我是爸爸的乖兒子,直到一個炎熱、晴空無雲、春天的早上。那是一個星期六,我上五年級。那天我要參加兩場棒球比賽,對手是由康納管道工程公司贊助的紅雀隊,他們總是穿著鮮紅色的羊毛球衣。

我穿著運動長襪,戴著棒球手套走進廚房的時候,太陽已經把廚房照得暖暖的。我看到媽媽坐在餐桌旁抽煙。媽媽是個漂亮的女人,但那個早晨,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漂亮。她咬著嘴唇,沒有抬眼看我。我依然記得,我聞到烤糊了的麵包片的味道,我以為她是因為早餐沒有做好而不開心。

「我就吃點麥片好了,」我說。

我從碗櫥里拿出一個碗。

她清了清嗓子。「你的比賽什麼時候開始,寶貝?」

「你感冒了嗎?」我問。

她搖了搖頭,用一隻手貼住臉頰。「比賽是什麼時候?」

「我不曉得,」我回答。那時候我還沒有開始戴手錶。

我拿出牛奶瓶和一大盒玉米片。倒玉米片的時候,我倒得太快,好些玉米片從碗里撒了出來,落在桌子上。媽媽一片一片的把它們撿起來,捏在掌心裡。

「我送你去,」她小聲說。「不管什麼時候。」

「爸爸不能送我去嗎?」

「爸爸不在這裡了。」

「爸爸去哪裡了?」

她沒有回答。

「他什麼時候回來?」

媽媽捏緊了玉米片。玉米片被她碾成了粉末。

那天起,我成了媽媽的兒子。

我剛才說,我看到了死去的媽媽,我一點不開玩笑。我真的看到了她。她站在球員侯場區邊上,穿著一件粉紫色的外套,捏著個小包。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看著我。

我想要站起來,朝她那個方向走。但我起不來,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是疼的。意識里,我想要叫她,喊她的名字,但我的喉嚨發不出聲。

我垂下腦袋,合攏手掌。我努力撐住自己,把身體抬起來一點。我再抬頭。

媽媽不見了。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我知道,聽起來我像是瘋了。我們看不到死人,死人也不會來看我們。一個人從水塔上跳下來,一心要把自己給摔死,結果非但沒有死,還奇蹟般看到了他死去的媽媽,拿著包,在棒球場三分線的地方站著。

你現腦子裡正在懷疑的事情,其實我都已經懷疑過了:那是幻覺,是想像,是酒鬼的神志不清,糊塗的腦子看到的糊塗事情。我已經說過了,我根本不指望你相信我。

但是,這事確實發生了:她站在那裡。我看到了她。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裡躺了有多長時間,反正,我勉強讓自己站了起來,往前走。我拍掉了膝蓋和手臂上的沙土和瓦礫。我身上有十來處傷口,大多是些小的擦傷,也有幾個比較大。我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我穿過一片熟悉的草地。晨風吹過,樹木搖動,帶起黃色的落葉飛舞,好像是小小的,旋轉的雨幕。我已經兩次自殺而未遂了。還有比這更慘的嗎?

我朝著自家的老屋走去,決意要在那裡結束一切。

早晨

媽媽是如何遇見爸爸的

爸媽相遇的故事是這樣的:1944年春天,在椒谷河的下游,她遇見了爸爸。那時她在游泳,他在打棒球。他投了一個球,夥伴把球打飛了,落到河裡。媽媽看到了,朝球游過去。而爸爸也跳到水中去揀球。他從水底下浮出來的時候,兩個腦袋撞在了一起。

「後來,我們就這樣撞來撞去的,」媽媽過去常說。

他們倆閃電般陷入熱戀。我爸的脾氣就是這樣,做任何事情的目的就是快快把事情做完。那時候,他是個高大健碩的小伙,剛剛高中畢業,梳著奶油大包頭,開著他爸的藍白色凱迪拉克車。二戰一爆發,他就積極報名,參軍入伍,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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