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經典之作

——推介夏志清教授的《中國古典小說》

夏志清先生在西方漢學界以及中國文學批評界豎立了兩道里程碑:《中國現代小說史》(AHistoryofModerneseFi)與《中國古典小說》(TheClassieseNovel:ACrititrodu)。《中國現代小說史》,於一九六一年由耶魯大學出版,這本書在歐美學界即刻引起巨大迴響。首先這是第一本用英文寫成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從「五四」文學革命歷經三十年代左翼文學運動以至四九年後的共產主義文學,將現代中國的文藝思潮作了一個全面有系統的介紹及論評。當時由於中共興起,歐美學界對於現代中國研究,開始產生強烈興趣,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反映現代中國政治社會的小說,當然也就成為重要研究部門之一。夏先生這本《中國現代小說史》可謂應運而生,成為美國大學中國小說研究的標準參考書。

一九六八年夏志清先生的《中國古典小說》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這部書的問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應是劃時代的一件大事。全書共四一三頁,分七章,首章《導論》,其餘六章分論《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及《紅樓夢》,並附論文一篇:《中國古代短篇小說中的社會與個人》。首先夏先生將書名取為《中國古典小說》便具有深意,現代中國學者慣將「五四」以前的小說稱為「舊小說」、「傳統小說」或者「章回小說」,與「五四」以來的「新小說」以示區別,這些名稱多少都含有貶意,而「古典」,尤其是英文Classic一詞,意指經過時間考驗被公認的經典之作,夏先生將《三國演義》等這六部作品稱為「古典小說」,當然就是在肯定這六本小說在中國文學傳統上的經典地位了。事實上夏先生取擇標準甚嚴,他在第一章「導論」中對中國小說的缺點,作了毫不姑息的批評,與西方小說相比,中國小說,除了《紅樓夢》以外,在藝術成就上,的確有許多不逮之處。但他篩選的這六部小說,無論從那一方面來講,都堪稱中國小說的經典,是「這種文學類型在歷史上最重要的里程碑,每部作品在各自時代都開拓了新的境界,為中國小說擴展了新的重要領域,並深深的影響了中國小說後來的發展」。英國文學批評家李維斯(F.R.Leavis)的名著《偉大的傳統》(TheGreatTradition),取材極苛,只選了簡?奧斯汀(Jaen)、喬治?艾略特(GeeEliot)、亨利?詹姆士(HenryJames)寥寥數人,作為英文小說家的代表。夏志清先生將《三國》、《水滸》、《西遊》、《金瓶》、《儒林》、《紅樓》——這六座中國小說的高峰,先後排列成行,也替中國小說建構了「偉大的傳統」。

「五四」以還,中國學者如胡適、鄭振鐸等人對中國傳統小說都曾作出重大貢獻,但他們的研究多偏向「考據」,而夏先生則側重「義理」。當然,夏先生絕非忽略「考據」的重要,事實上在每一章的開端,夏先生必先將作品各種版本的演變以及小說題材的來源說得一清二楚。因為像《水滸傳》、《紅樓夢》,甚至《儒林外史》,版本的差別,影響內容至巨。但「義理」的批評,才是《中國古典小說》一書的精華所在。

《中國古典小說》的評論準則,大致可分下面四個方向:

首先是作品的文化意涵。夏先生將作品放置於中國儒、釋、道三流匯合的文化大傳統中,來檢視小說所反映中國哲學、歷史、宗教、社會、政治的各層現象及其意義,而加以詮釋、比較、批評。他所選的這六部小說,都是我們民族文化、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又因其數百年來一直深為廣大中國讀者所喜愛,再加上歷來說書人以及改編戲曲的傳播,早已深入民間,歷久不衰。試看近年來中國大陸改編之《紅樓夢》、《西遊記》、《水滸傳》電視連續劇,受到空前熱烈的歡迎,足證這幾部經典小說其文化生命力之強韌。這些小說中的典型人物諸葛亮、關雲長、宋江、李逵、孫悟空、豬八戒、潘金蓮、賈寶玉等也早已演變成為我們民族性格的文化原型了。夏先生以宏觀視野,將這六部小說提升到中國文化大傳統的高度上去替它們定位,這就使《中國古典小說》這部書具備一種恢宏氣度,超越了文學批評的範疇,而擴大為文化論著。

不同於《中國現代小說史》的體例,《中國古典小說》並非小說史,但所選的六部小說,在中國白話小說的發展上,每一部都是一座往前推進的里程碑,因此,中國小說的演進,亦是此書的重要論點之一。除了在《導論》中夏先生將中國白話小說的起源演進做了概括的引介之外,在分論中,他又把每部作品在中國小說發展上特殊的貢獻及重要性詳加分析:從《三國演義》到《紅樓夢》,中國小說如何從依附歷史傳說、宗教寓言幻想而落實到日常生活的寫真,在形式上又如何逐步擺脫說書話本的累贅影響而蛻變成獨立完整的藝術作品。事實上分論每章皆可獨立成篇,是一篇完整的專論,但是六章排列在一起,先後呼應,互相輝映,貫穿四百多年中國白話小說演變的過程,這就使這部書驟然增加了歷史的縱深。因此,《中國古典小說》也可以說是一本中國小說發展史。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小說藝術是夏先生評論作家及其作品所定的最高標準,而夏先生在小說藝術的鑒定上,把關最嚴。他認為巴金、茅盾、丁玲的小說藝術成就不如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所以他們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的地位評價就不如張、沈、錢等人。夏先生本人出身耶魯英文系,當年耶魯英文系是「新批評」學派的大本營,獨領美國學界風騷。「新批評」學派特重文學的藝術形式,對於作品的文字結構審查嚴格。夏先生對於小說藝術所訂的標準當然不限於狹窄的「新批評」,但他對小說作品文字結構的要求,嚴格則一。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夏先生最終是把六本中國小說經典當作文學藝術來鑒賞評定的。在這方面,作為文學批評家,夏先生最見功力,這部文學批評,處處閃耀他獨具慧眼的創見。將中國傳統小說當作嚴肅的文學藝術,全面有系統的探討分析,《中國古典小說》應該是首創,替後來中國古典小說的研究,尤其在西方漢學界,奠下根基。

《中國古典小說》是以英文寫成,最先的讀者當然是以西方人為主,而夏先生撰寫這本書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是有意將中國古典小說推向世界,將中國小說經典擱置在世界文學的天平上,作一個橫向的比較。因此,書中也就大量採用中西文學比較的方法及實例。西方讀者研究中國小說,文化隔閡難免,夏先生在書中引用了許多西方文學作品,妥切比較,使西方讀者能夠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例如《西遊記》,夏先生舉班揚(JohnBunyan)的《天路歷程》(ThePilgrimsProgress)與之相較,這兩部宗教寓言,彼此對照,佛教高僧西天取經,與基督教徒尋找天國便有了互相闡明的功效。當然,西方學者很早便對這幾本中國小說產生興趣,而且英、德等譯文的全本及節本也早已流行,但一九六八年《中國古典小說》的出版,的確在漢學界搭起了一座新的橋樑,引導更多西方讀者進入中國古典小說豐富的世界。

《中國古典小說》這部書,宏觀上既縱貫中國文化傳統、中國小說發展史,微觀上又深入作品內涵,細細道出潛藏其中之微言大義,藝術巧思;橫向更連結西方文化、西方文學,以為借鏡,互相觀照,其架構博大,內容精深而自成體系,應該是夏志清先生的扛鼎之作。這本書本身也早被公認為中國文學批評的經典之作(classic)。一九八八年大陸版中譯本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胡益民等合譯,德文版於一九八九年問世,主譯者為艾克?熊菲德(EikeSfeld)。台灣版中譯,何欣主譯,亦即將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印行。

十四世紀由羅貫中編撰而成的《三國演義》之出現,是中國白話小說史上的頭一宗盛事,這部偉大的歷史演義小說,是我們的《伊利亞特》(Iliad)。但胡適對《三國演義》卻頗有微辭,他在《三國演義序》中如此批評:「《三國演義》拘守歷史的故事太嚴,而想像力太少,創造力太薄弱。」而夏志清先生對《三國演義》的評價卻相當高,而且他也不同意胡適以上的看法。他認為《三國》故事的長處恰恰在於羅貫中能夠刪除說書人加入的一些神怪離奇粗糙情節,盡量靠近《三國志》正史,而保持了《三國》敘事的簡潔統一。羅貫中繼承的,其實是司馬遷、司馬光的史官傳統,《三國演義》的真正源頭是《史記》、《資治通鑒》。如果西方小說起源於史詩,那麼中國人的小說則孕育於我們的史書了,中國人的悲劇感全在我們的歷史裡,天下分合之際,「浪花淘盡英雄」。

事實上羅貫中的創造力絕不像胡適所稱那樣「薄弱」,夏先生例舉《三國演義》中非常著名的「赤壁之戰」中曹孟德大宴文武將官橫槊賦詩的一場來說明羅貫中小說藝術之高超。這場宴會正史沒有記載,可能是羅貫中憑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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