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竊聽張敬濟

詩曰:

白雲山,紅葉樹,閱盡興亡,一似朝還暮。多少夕陽芳草渡,潮落潮生,還送人來去。

阮公途,楊子路,九折羊腸,曾把車輪誤。記得寒芫嘶馬處,翠官銀箏,夜夜歌樓曙。

右調《蘇幕遮》

話說陳敬濟,過了兩日,到第三日,卻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後廳整置酒肴,與他上壽,合家歡樂了一日。次日早辰,敬濟說:「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沒事,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帳,二來就避炎暑,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一乘轎子,少要勞碌。」交兩個軍牢抬著轎子,小姜兒跟隨,徑往河下在酒樓店中來。

一路無詞,午後時分到了,下轎進入裡面。兩個主管齊來參見,說:「官人貴體好些?」敬濟道:「生受二位夥計掛心。」他一心只在韓愛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分付主管:「查下帳目,等我來算。」就轉身到後邊。八老又早迎見,報與王六兒夫婦。韓愛姐正在樓上,憑欄盼望,揮毫作詩遣懷。忽報陳敬濟來了,連忙輕移蓮步,款蹙湘裙,走下樓來。母子面上堆下笑來迎接,說道:「官人,貴人難見面,那陣風兒吹你到俺這裡?」敬濟與他母子作了揖,同進閣兒內坐定。少頃,王六兒點茶上來。吃畢茶,愛姐道:「請官人到樓上奴房內坐。」敬濟上的樓來,兩個如魚得水,似膝投膠,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兒。愛姐硯台底下,露出一幅花箋,敬濟取來觀看。愛姐便說:「此是奴家盼你不來,作得一首詩,以消遣悶懷,恐污官人貴目。」敬濟念了一遍,上寫著:

倦倚綉床愁懶動,閑垂錦帳鬢鬟低。玉郎一去無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時。

敬濟看了,極口稱羨不已。不一時,王六兒安排酒肴上樓,撥過鏡架,就擺在梳妝卓上。兩個並坐,愛姐篩酒一杯,雙手遞與敬濟,深深道個萬福,說:「官人一向不來,妾心無時不念。前八老來,又多謝盤纏,舉家感之不盡。」敬濟接酒在手,還了喏,說:「賤疾不安,有失期約,姐姐休怪。」酒盡,也篩一杯敬奉愛姐吃過,兩個坐定,把酒來斟。王六兒、韓道國上來,也陪吃了幾杯,各取方便下樓去了,教他二人自在吃幾杯,敘些闊別話兒。良久,吃得酒濃時,情興如火,免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穿衣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朧,餘興未盡。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愛姐,一向未與渾家行事。今日一旦見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處,敬濟魂靈都被他引亂。少頃,情竇復起,又干一度。自覺身體睏倦,打熬不過,午飯也沒吃,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也是合當禍起,不想下邊販絲綿何官人來了,王六兒陪他在樓下吃酒。韓道國出去街上買菜蔬、餚品、果子來配酒。兩個在下邊行房。落後韓道國買將果菜來,三人又吃了幾杯。約日西時分,只見洒家店坐地虎劉二,吃的酩酊大醉,軃開衣衫,露著一身紫肉,提著拳頭走來酒樓下,大叫:「采出何蠻子來!」唬的兩個主管見敬濟在樓上睡,恐他聽見,慌忙走出櫃來,向前聲諾,說道:「劉二哥,何官人並不曾來。」這劉二那裡依聽。大拔步撞入後邊韓道國屋裡,一手把門帘扯去半邊,看見何官人正和王六兒並肩飲酒,心中大怒,便罵何官人:「賊狗男女,我肏你娘!那裡沒尋你,卻在這裡。你在我店中,占著兩個粉頭,幾遭歇錢不與,又塌下我兩個月房錢,卻來這裡養老婆!」那何官人忙出來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罷。」那劉二罵道:「去你這狗入的!」不防颼的一拳來,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時就青腫起來。那何官人也不顧,徑奪門跑了。劉二將王六兒酒卓,一腳登翻,家活都打了。王六兒便罵道:「是那裡少死的賊殺了!無事來老娘屋裡放屁。娘不是耐驚耐怕兒的人!」被劉二向前一腳,跺了個仰八叉,罵道:「我入你淫婦娘!你是那裡來的無名少姓私窠子?不來老爺手裡報過,許你在這酒店內趁熟?還與我搬去!若搬遲,須吃我一頓好拳頭。」那王六兒道:「你是那裡來的光棍搗子?老娘就沒了親戚兒?許你便來欺負老娘,要老娘這命做甚麼?」一頭撞倒哭起來。劉二罵道:「我把淫婦腸子也踢斷了,你還不知老爺是誰哩!」這裡喧亂,兩邊鄰舍並街上過往人,登時圍看約有許多。有知道的旁邊人說:「王六兒,你新來不知,他是守備老爺府中管事張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劉二。在洒家店住,專一是打粉頭的班頭,降酒店的領袖。你讓他些兒罷,休要不知利害。這地方人,誰敢惹他!」王六兒道:「還有大似他的,睬這殺才做甚麼?」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凶,和謝胖子做好做歹,把他勸的去了。

陳敬濟正睡在床上,聽見樓下攘亂,便起來看,時天已日西時分,問:「那裡攘亂?」那韓道國不知走的往那裡去了,只見王六兒披髮垢面上樓,如此這般告訴說:「那裡走來一個殺才搗子,諢名喚坐地虎劉二,在洒家店住,說是咱府里管事張虞候小舅子。因尋酒店,無事把我踢打,罵了恁一頓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一面放聲大哭起來。敬濟就叫上兩個主管去問。兩個主管隱瞞不住,只得說:「是府中張虞候小舅子劉二,來這裡尋何官人討房錢,見他在屋裡吃酒,不由分說,把帘子扯下半邊來,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韓娘子兩個相罵,踢了一交,烘的滿街人看。」敬濟聽了,便曉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劉二了。欲要聲張,又恐劉二潑皮行兇,一時斗他不過。又見天色晚了,因問:「劉二那廝如今在那裡?」主管道:「被小人勸他回去了。」敬濟安撫王六兒道:「你母子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著,我家去自有處置。」主管算了利錢銀兩遞與他,打發起身上轎,伴當跟隨。剛趕進城來,天已昏黑,心中甚惱。到家見了春梅,交了利息銀兩,歸入房中。

一宿無話。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說,展轉尋思:「且住,等我慢慢尋張勝那廝幾件破綻,亦發教我姐姐對老爺說了,斷送了他性命。叵耐這廝,幾次在我身上欺心,敢說我是他尋得來,知我根本出身,量視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讎還報當如此,機會遭逢莫遠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一日,敬濟來到河下酒店內,見了愛姐母子,說:「外日吃驚。」又問陸主管道:「劉二那廝可曾走動?」陸主管道:「自從那日去了,再不曾來。」又問韓愛姐:「那何官人也沒來行走?」愛姐道:「也沒曾來。」這敬濟吃了飯,算畢帳目,不免又到愛姐樓上。兩個敘了回衷腸之話,干訖一度出來,因閑中叫過量酒陳三兒近前,如此這般,打聽府中張勝和劉二幾樁破綻。這陳三兒千不合,萬不合,說出張勝包占著府中出來的雪娥,在洒家店做表子。劉二又怎的各處巢窩,加三討利,舉放私債,逞著老爺名壞事。這敬濟聽記在心,又與了愛姐二三兩盤纏,和主管算了帳目,包了利息銀兩,作別騎頭口來家。

閑話休題。一向懷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湊,二來合當禍起。不料東京朝中徽宗天子,見大金人馬犯邊,搶至腹內地方,聲息十分緊急。天子慌了,與大臣計議,差官往北國講和,情願每年輸納歲幣,金銀彩帛數百萬。一面傳位與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為靖康元年,宣帝號為欽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稱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龍德宮。朝中升了李綱為兵部尚書,分部諸路人馬。种師道為大將,總督內外軍務。

一日,降了一道敕書來濟南府,升周守備為山東都統制,提調人馬一萬,前往東昌府駐紮,會同巡撫都御史張叔夜,防守地方,阻擋金兵。守備領了敕書,不敢怠慢,一面叫過張勝、李安兩個虞候近前分付,先押兩車箱馱行李細軟器物家去。原來在濟南做了一年官,也撰得巨萬金銀。都裝在行李馱箱內,委託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晝夜巡風仔細。我不日會同你巡撫張爺,調領四路兵馬,打清河縣起身。」二人當日領了鈞旨,打點車輛,起身先行。一路無詞。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晝夜內外巡風,不在話下。

卻說陳敬濟見張勝押車輛來家,守備升了山東統制,不久將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訴春梅,等守備來家,發露張勝之事。不想一日因渾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門住去了,他獨自個在西書房寢歇,春梅驀進房中看他。見丫鬟跟隨,兩個就解衣在房內雲雨做一處。不防張勝搖著鈴,巡風過來,到書院角門外,聽見書房內彷彿有婦人笑語之聲,就把鈴聲按住,慢慢走來窗下竊聽。原來春梅在裡面與敬濟交媾。聽得敬濟告訴春梅說:「叵耐張勝那廝,好生欺壓於我,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昨日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一徑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來打我的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裡開巢窩,放私債,又把雪娥隱佔在外奸宿,只瞞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幾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說,趁姐夫來家,若不早說知,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春梅聽了,說道:「這廝恁般無禮。雪娥那賤人,我賣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敬濟道:「他非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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