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詩曰:

相勸頻攜金粟杯,莫將閑事系柔懷。年年只是人依舊,處處何曾花不開?

歌詠且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弦來。尊前百事皆如昨,簡點惟無溫秀才。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去,又親自進來催促,見月娘穿衣裳,方才請任醫官進明間內坐下。少頃,月娘從房內出來,望上道了萬福,慌的任醫官躲在旁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兒錦茵,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了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浮澀。雖是胎氣,有些榮衛失調,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滯煩悶,四肢之內,血少而氣多。」月娘使出琴童來說:「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麻,肚腹往下墜著疼,腰酸,吃飲食無味。」任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西門慶道:「不瞞後溪說,房下如今見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情。」任醫官道:「豈勞分付,學生無不用心。此去就奉過安胎理氣和中養榮蠲痛之劑來。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就厚味也少吃。」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任醫官道:「已定安胎理氣,養其榮衛,不勞分付,學生自有斟酌。」西門慶復說:「學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宮丸藥,並見賜些。」任醫官道:「學生謹領,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門慶道:「巡按宋公連兩司官,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擺酒。」這任醫官聽了,越發駭然尊敬,在前門揖讓上馬,打了恭又打恭,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使琴童騎馬討葯去。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房裡裝定果盒,搽抹銀器。因說:「大娘,你頭裡還要不出去,怎麼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麼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罷了。』他不討了他口裡話,他怎麼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你們攛掇我出去,我後十年也不出去。隨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忒好聽。』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才『拔了蘿蔔地皮寬」。」玉樓道:「大娘,耶嚛,耶嚛!那裡有此話,俺每就替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大娘你惱他,可知錯惱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沒心?他一團兒心機。他怎的會悄悄聽人,行動拿話兒譏諷人。」玉樓道:「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後。」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裡拿豬心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玉樓道:「罷么,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裡,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個里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惱;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裡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裡躲猾兒。俺每也饒不過他。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里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孟玉樓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隨他來不來罷。」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道:「五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才如此這般,俺每勸了他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里也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金蓮道:「耶嚛,耶嚛!我拿甚麼比他?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能有多大湯水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的兒。」玉樓道:「你又說,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就是後婚老婆,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難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砍一枝,損百株,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才好。不管蜢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每臉上就沒些血兒?他今日也覺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的逐日唇不離腮,還有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到後邊去。」那潘金蓮見他恁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台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後邊上房來。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衝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說了。」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娘來了。」大妗子道:「你姐妹們笑開,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目吉)(目舌)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語,那個好說他?」金蓮道:「娘是個天,俺每是個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禿叉著心裡。」玉樓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我的兒,你這回才像老娘養的。且休要說嘴,俺每做了這一日話,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琴童討將葯來,西門慶看了葯貼,就叫送進來與月娘、玉樓。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葯來?」玉樓道:「還是前日看根兒,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官說,稍帶兩服丸子葯來我吃。」月娘道:「你還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裡管下寒的是!」

按下後邊。卻說前廳宋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卷棚內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宋御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監荊忠?執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聞他是個好將官。」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見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見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分付:「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司老爺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御史慢慢才走出花園角門。眾官見禮畢數,觀看正中擺設大插卓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甚是齊正,周圍卓席俱豐勝,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奉補。」宋御史道:「分資誠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罷了,諸公不消奉補。」西門慶道:「豈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來。眾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後,只見一匹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裡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迎接。宋御史只在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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