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託夢 提刑官引奏朝儀

詞曰:

花事闌珊芳草歇,客里風光,又過些時節。小院黃昏人憶別,淚痕點點成紅血。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斷神驚,只道芳魂絕。夢破五更心欲折,角聲吹落梅花月。

話說西門慶同何千戶回來,走到大街,何千戶就邀請西門慶到家一飯。西門慶再三固辭。何千戶令手下把馬環拉住,說道:「學生還有一事與長官商議。」於是並轡同到宅前下馬。賁四同抬盒逕往崔中書家去了。原來何千戶盛陳酒筵在家等候。進入廳上,但見獸炭焚燒,金爐香靄。正中獨設一席,下邊一席相陪,旁邊東首又設一席。皆盤堆異果,花插金瓶。西門慶問道:「長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戶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長官一飯。」西門慶道:「長官這等費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戶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長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門慶請老公公拜見,何千戶道:「家公公便出來。」

不一時,何太監從後邊出來,穿著綠絨蟒衣,冠帽皂鞋,寶石絛環。西門慶展拜四拜:「請公公受禮。」何大監不肯,說道:「使不的。」西門慶道:「學生與天泉同寅晚輩,老公公齒德俱尊,又系中貴,自然該受禮。」講了半日,何大監受了半禮,讓西門慶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戶旁坐。西門慶道:「老公公,這個斷然使不得。同僚之間,豈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罷了,學生使不的。」何太監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禮,罷罷,我閣老位兒旁坐罷,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門慶道:「這等,學生坐的也安。」於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監道:「小的兒們,再燒了炭來。今日天氣甚是寒冷。」須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細炭,向火盆內只一倒。廳前放下油紙暖簾來,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監道:「大人請寬了盛服罷。」西門慶道:「學生裡邊沒穿甚麼衣服,使小价下處取來。」何太監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飛魚綠絨氅衣來,與大人披上。」西門慶笑道:「老先生職事之服,學生何以穿得?」何太監道:「大人只顧穿,怕怎的!昨日萬歲賜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兒罷。」不一時,左右取上來,西門慶令玳安接去員領,披上氅衣,作揖謝了。又請何千戶也寬去上蓋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來吃了,何太監道:「叫小廝們來。」原來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廝,兩個師範領著上來磕頭。何太監就吩咐動起樂來,然後遞酒上坐。何太監親自把盞,西門慶慌道:「老公公請尊便。有長官代勞,只安放鍾箸兒就是一般。」何太監道:「我與大人遞一鍾兒。我家做官的初入蘆葦,不知深淺,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門慶道:「老公公說那裡話!常言:同僚三世親。學生亦托賴老公公餘光,豈不同力相助!」何太監道:「好說,好說。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門慶也沒等他遞酒,只接了杯兒,領到席上,隨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戶並何太監席上,彼此告揖過,坐下。吹打畢,三個小廝連師範,在筵前銀箏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宮·端正好》「雪夜訪趙普」、「水晶宮鮫綃帳」。唱畢下去。

酒過數巡,食割兩道,看看天晚,秉上燈來。西門慶喚玳安拿賞賜與廚役並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說道:「學生厚擾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裡肯放,說道:「我今日正下班,要與大人請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飢。」西門慶道:「承老公公賜這等美饌,如何反言受飢!學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還要與天泉參謁參謁兵科,好領札付挂號。」何太監道:「既是大人要與我家做官的同幹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過來我家住兩日?我這後園兒里有幾間小房兒,甚是僻靜,就早晚和做官的理會些公事兒也方便些,強如在別人家。」西門慶道:「在這裡最好,只是使夏公見怪,相學生疏他一般。」何太監道:「沒的說。如今時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門是恁偶戲衙門。雖故當初與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後官接管承行,與他就無干。他若這等說,他就是個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喚左右:「下邊房裡快放桌兒,管待你西門老爹大官兒飯酒。我家差幾個人,跟他即時把行李都搬了來。」又吩咐:「打掃後花園西院乾淨,預備鋪陳,炕中籠下炭火。」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答應下去了。西門慶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學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監道:「他既出了衙門,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管他那鑾駕庫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難怪於你。」不由分說,就打發玳安並馬上人吃了酒飯,差了幾名軍牢,各拿繩扛,逕往崔中書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監道:「又一件相煩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還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兒,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尋下宅子,然後打發家小起身。也不多,連幾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門慶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銀子宅舍?」何太監道:「也得千金外房兒才夠住。」西門慶道:「夏龍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發,老公公何不要了與天泉住,一舉兩得其便。此宅門面七間,到底五層,儀門進去大廳,兩邊廂房,鹿角頂,後邊住房、花亭,周圍群房也有許多,街道又寬闊,正好天泉住。」何太監道:「他要許多價值兒?」西門慶道:「他對我說原是一千三百兩,又後邊添蓋了一層平房,收拾了一處花亭。老公公若要,隨公公與他多少罷了。」何太監道:「我託大人,隨大人主張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個人和他說去,討他那原文書我瞧瞧。難得尋下這房舍兒,我家做官的去到那裡,就有個歸著了。」

不一時,只見玳安同眾人搬了行李來回話。西門慶問:「賁四、王經來了不曾?」玳安道:「王經同押了衣箱行李先來了。還有轎子,叫賁四在那裡看守著哩。」西門慶因附耳低言:「如此這般上覆夏老爹,借過那裡房子的原契來,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賁四一答兒來。」這玳安應的去了。不一時,賁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書回西門慶說:「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說價錢!原文書都拿的來了。又收拾添蓋,使費了許多,隨爹主張了罷。」西門慶把原契遞與何太監親看了一遍,見上面寫著一千二百兩,說道:「這房兒想必也住了幾年,未免有些糟爛,也別要說收拾,大人面上還與他原價。」那賁四連忙跪下說:「何爺說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錢,治的莊田。千年房舍換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監聽了喜歡道:「你是那裡人?倒會說話兒。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其實說的是。他教甚麼名字?」西門慶道:「他名喚賁四。」何太監道:「也罷,沒個中人兒,你就做個中人兒,替我討了文書來。今日是個好日期,就把銀子兌與他罷。」西門慶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罷了。」何太監道:「到五更我早進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與他銀子,就了事。」西門慶問道:「明日甚時駕出?」何太監道:「子時駕出到壇,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宮。擺了膳,就出來設朝,升大殿,朝賀天下,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慶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過就沒事了。」說畢,何太監吩咐何千戶進後邊,打點出二十四錠大元寶來,用食盒抬著,差了兩個家人,同賁四、玳安押送到崔中書家交割。夏公見抬了銀子來,滿心歡喜,隨即親手寫了文契,付與賁四等,拿來遞上。何太監不勝歡喜,賞了賁四十兩銀子,玳安、王經每人三兩。西門慶道:「小孩子家,不當賞他。」何太監道:「胡亂與他買嘴兒吃。」三人磕頭謝了。何太監吩咐管待酒飯,又向西門慶唱了兩個喏:「全仗大人餘光。」西門慶道:「還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監道:「還望大人對他說說,早把房兒騰出來,就好打發家小起身。」西門慶道:「學生一定與他說,教他早騰。長官這一去,且在衙門公廨中權住幾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長官寶眷起身不遲。」何太監道:「收拾直待過年罷了,先打發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門中也不方便。」

說話之間,已有一更天氣,西門慶說道:「老公公請安置罷!學生亦不勝酒力了。」何大監方作辭歸後邊歇息去了。何千戶教家樂彈唱,還與西門慶吃了一回,方才起身,送至後園。三間書院,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內絳燭高燒,篆內香焚麝餅,十分幽雅。何千戶陪西門慶敘話,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歸後邊去了。

西門慶摘去冠帶,解衣就寢。王經、玳安打發了,就往下邊暖炕上歇去了。西門慶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見滿窗月色,翻來複去。良久只聞夜漏沉沉,花陰寂寂,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況離家已久。正要呼王經進來陪他睡,忽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趿著鞋襪,悄悄啟戶視之。只見李瓶兒霧髩雲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於月下。西門慶一見,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裡?」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門慶忙問道:「你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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