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鬥葉子敬濟輸金

詩曰:

羞看鸞鏡惜朱顏,手托香腮懶去眠。瘦損纖腰寬翠帶,淚流粉面落金鈿。

薄倖惱人愁切切,芳心繚亂恨綿綿。何時借得東風便,颳得檀郎到枕邊。

話說潘金蓮見西門慶拿了淫器包兒,與李瓶兒歇了,足惱了一夜沒睡,懷恨在心。到第二日,打聽西門慶往衙門裡去了,老早走到後邊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坐衙,別人生日,又要來管。『你漢子吃醉了進我屋裡來,我又不曾在前邊,平白對著人羞我,望著我丟臉兒。交我惱了,走到前邊,把他爹趕到後邊來。落後他怎的也不在後邊,還到我房裡來了?我兩個黑夜說了一夜梯己話兒,只有心腸五臟沒曾倒與我罷了。』」這月娘聽了,如何不惱!因向大妗子、孟玉樓說:「你們昨日都在跟前看著,我又沒曾說他甚麼。小廝交燈籠進來,我只問了一聲:『你爹怎的不進來?』小廝倒說:『往六娘屋裡去了。』我便說:『你二娘這裡等著,恁沒槽道,卻不進來!』論起來也不傷他,怎的說我虔婆勢,喬坐衙?我還把他當好人看成,原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裡看人去?乾淨是個綿里針、肉里刺的貨,還不知背地在漢子跟前架甚麼舌兒哩!怪道他昨日決烈的就往前走了。傻姐姐,那怕漢子成日在你屋裡不出門,不想我這心動一動兒。一個漢子丟與你們,隨你們去,守寡的不過。想著一娶來之時,賊強人和我門裡門外不相逢,那等怎的過來?」大妗子在旁勸道:「姑娘罷么,看孩兒的分上罷!自古宰相肚裡好行船。當家人是個惡水缸兒,好的也放在心裡,歹的也放在心裡。」月娘道:「不拘幾時,我也要對這兩句話。等我問他,我怎麼虔婆勢,喬做衙?」金蓮慌的沒口子說道:「姐姐寬恕他罷。常言大人不責小人過,那個小人沒罪過?他在背地挑唆漢子,俺們這幾個誰沒吃他排說過?我和他緊隔著壁兒,要與他一般見識起來,倒了不成!行動只倚著孩兒降人,他還說的好話兒哩!說他的孩兒到明日長大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俺們都是餓死的數兒──你還不知道哩!」吳大妗子道:「我的奶奶,那裡有此話說?」月娘一聲兒也沒言語。

常言:路見不平,也有向燈向火。不想西門大姐平日與李瓶兒最好,常沒針線鞋面,李瓶兒不拘好綾羅緞帛就與他,好汗巾手帕兩三方背地與大姐,銀錢不消說。當日聽了此話,如何不告訴他。李瓶兒正在屋裡與孩子做端午戴的絨線符牌,及各色紗小粽子並解毒艾虎兒。只見大姐走來,李瓶兒讓他坐,又交迎春:「拿茶與你大姑娘吃。」大姐道:「頭裡請你吃茶,你怎的不來?」李瓶兒道:「打發他爹出門,我趕早涼與孩子做這戴的碎生活兒來。」大姐道:「有樁事兒,我也不是舌頭,敢來告你說:你沒曾惱著五娘?他對著俺娘,如此這般說了你一篇是非──說你說俺娘虔婆勢,喬做衙。如今俺娘要和你對話哩!你別要說我對你說,交他怪我。你須預備些話兒打發他。」這李瓶兒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手中拿著那針兒通拿不起來,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說不出話來,對著大姐掉眼淚,說道:「大姑娘,我那裡有一字兒?昨晚我在後邊,聽見小廝說他爹往我這邊來了,我就來到前邊,催他往後邊去了。再誰說一句話兒來?你娘恁覷我一場,莫不我恁不識好歹,敢說這個話?設使我就說,對著誰說來?也有個下落。」大姐道:「他聽見俺娘說不拘幾時要對這話,他也就慌了。要是我,你兩個當面鑼對面鼓的對不是!」李瓶兒道:「我對的過他那嘴頭子?只憑天罷了。他左右晝夜算計的只是俺娘兒兩個,到明日終久吃他算計了一個去,才是了當。」說畢哭了。大姐坐著勸了一回,只見小玉來請六娘、大姑娘吃飯。李瓶兒丟下針指,同大姐到後邊,也不曾吃飯,回來房中,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西門慶衙門中來家,見他睡,問迎春。迎春道:「俺娘一日飯也還沒吃哩。」慌的西門慶向前問道:「你怎的不吃飯?你對我說。」又見他哭的眼紅紅的,只顧問:「你心裡怎麼的?對我說。」李瓶兒連忙起來,揉了揉眼說道:「我害眼疼,不怎的。今日心裡懶待吃飯。」並不題出一字兒來。正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有詩為證:

莫道佳人總是痴,惺惺伶俐沒便宜。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大姐在後邊對月娘說:「才五娘說的話,我問六娘來。他好不賭身發咒,望著我哭,說娘這般看顧他,他肯說此話!」吳大妗子道:「我就不信。李大姐好個人兒,他怎肯說這等話!」月娘道:「想必兩個有些小節不足,哄不動漢子,走來後邊,沒的拿我墊舌根。我這裡還多著個影兒哩!」大妗子道:「大姑娘,今後你也別要虧了人。不是我背地說,潘五姐一百個不及他。為人心地兒又好,來了咱家恁二三年,要一些歪樣兒也沒有。」

正說著,只見琴童兒背進個藍布大包袱來。月娘問是甚麼,琴童道:「是三萬鹽引。韓夥計和崔本才從關上掛了號來,爹說打發飯與他二人吃,如今兌銀子打包。後日二十,是個好日子,起身,打發他三個往揚州去。」吳大妗子道:「只怕姐夫進來。我和二位師父往他二娘房裡坐去罷。」剛說未畢,只見西門慶掀帘子進來,慌的吳妗子和薛姑子、王姑子往李嬌兒房裡走不迭。早被西門慶看見,問月娘:「那個是薛姑子?賊胖禿淫婦,來我這裡做甚麼!」月娘道:「你好恁枉口撥舌,不當家化化的,罵他怎的?他惹著你來?你怎的知道他姓薛?」西門慶道:「你還不知他弄的乾坤兒哩!他把陳參政的小姐吊在地藏庵兒里和一個小伙偷奸,他知情,受了三兩銀子。事發,拿到衙門裡,被我褪衣打了二十板,交他嫁漢子還俗。他怎的還不還俗?好不好,拿來衙門裡再與他幾拶子。」月娘道:「你有要沒緊,恁毀僧傍佛的。他一個佛家弟子,想必善根還在,他平白還甚麼俗?你還不知他好不有道行!」西門慶道:「你問他有道行一夜接幾個漢子?」月娘道:「你就休汗邪!又討我那沒好口的罵你。」因問:「幾時打發他三個起身?」西門慶道:「我剛才使來保會喬親家去了,他那裡出五百兩,我這裡出五百兩。二十是個好日子,打發他每起身去罷了。」月娘道:「線鋪子卻交誰開?」西門慶道:「且交賁四替他開著罷。」說畢,月娘開箱子拿銀子,一面兌了出來,交付與三人,在卷棚內看著打包。每人又兌五兩銀子,交他家中收拾衣裝行李。

只見應伯爵走到卷棚里,看見便問:「哥打包做甚麼?」西門慶因把二十日打發來保等往揚州支鹽去一節告訴一遍。伯爵舉手道:「哥,恭喜!此去回來必得大利。」西門慶一面讓坐,喚茶來吃。因問:「李三、黃四銀子幾時關?」應伯爵道:「也只在這個月里就關出來了。他昨日對我說,如今東平府又派下二萬香來了,還要問你挪五百兩銀子,接濟他這一時之急。如今關出這批銀子,一分也不動,都抬過這邊來。」西門慶道:「到是你看見,我打發揚州去還沒銀子,問喬親家借了五百兩在裡頭,那討銀子來?」伯爵道:「他再三央及我對你說,一客不煩二主,你不接濟他這一步兒,交他又問那裡借去?」西門慶道:「門外街東徐四鋪少我銀子,我那裡挪五百兩銀子與他罷。」伯爵道:「可知好哩。」正說著,只見平安兒拿進帖兒來,說:「夏老爹家差了夏壽,說請爹明日坐坐。」西門慶看了柬帖,道:「曉得了。」伯爵道:「我有樁事兒來報與哥:你知道李桂兒的勾當么?他沒來?」西門慶道:「他從正月去了,再幾時來?我並不知道甚麼勾當。」伯爵因說道:「王招宣府里第三的,原來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女婿。從正月往東京拜年,老公公賞了一千兩銀子,與他兩口兒過節。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麼標緻,上畫兒只畫半邊兒,也沒恁俊俏相的。你只守著你家裡的罷了,每日被老孫、祝麻子、小張閑三四個摽著在院里撞,把二條巷齊家那小丫頭子齊香兒梳籠了,又在李桂兒家走。把他娘子兒的頭面都拿出來當了。氣的他娘子兒家裡上吊。不想前日老公公生日,他娘子兒到東京只一說,老公公惱了,將這幾個人的名字送與朱太尉,朱太尉批行東平府,著落本縣拿人。昨日把老孫、祝麻子與小張閑都從李桂兒家拿的去了。李桂兒便躲在隔壁朱毛頭家過了一夜。今日說來央及你來了。」西門慶道:「我說正月里都摽著他走,這裡誰人家這銀子,那裡誰人家銀子。那祝麻子還對著我搗生鬼。」說畢,伯爵道:「我去罷。等住回只怕李桂兒來,你管他不管他,他又說我來串作你。」西門慶道:「我還和你說,李三,你且別要許他,等我門外討了銀子來,再和你說話。」伯爵道:「我曉的。」剛走出大門首,只見李桂姐轎子在門首,又早下轎進去了。伯爵去了。

西門慶正吩咐陳敬濟,交他往門外徐四家催銀子去,只見琴童兒走來道:「大娘後邊請,李桂姨來了。」西門慶走到後邊,只見李桂姐身穿茶色衣裳,也不搽臉,用白挑線汗巾子搭著頭,雲鬟不整,花容淹淡,與西門慶磕著頭哭起來,說道:「爹可怎麼樣兒的,恁造化低的營生,正是關著門兒家裡坐,禍從天上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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