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

詞曰:

情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黃菊,知為誰開?

謾道愁須滯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話說西門慶歸家,已有三更時分,吳月娘還未睡,正和吳大妗子眾人說話,李瓶兒還伺候著與他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去了。月娘見他有酒了,打發他脫了衣裳。只教李瓶兒與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回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廚役早來收拾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日昨房下厚擾之意。西門慶道:「日昨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早有喬大戶家使孔嫂兒引了喬五太太家人送禮來了。西門慶收了,家人管待酒飯。孔嫂兒進月娘房裡坐的。吳舜臣媳婦兒鄭三姐轎子也先來了,拜了月娘眾人,都坐著吃茶。

正值李智、黃四關了一千兩香蠟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打聽得知,亦走來幫扶交納。西門慶令陳敬濟拿天平在廳上兌明白,收了。黃四又拿出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兩利息之數,還欠五百兩,就要搗換了合同。西門慶吩咐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黃四,老爺長,老爺短,千恩萬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掛著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兒,趁此機會好問他要,正要跟隨同去,又被西門慶叫住說話。因問:「昨日你每三個,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擾哥,本等酒多了。我見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一定還等哥說話。俺每不走了,還只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沒往衙門裡去,本等連日辛苦。」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氣。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來,還趕往周菊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到家。」伯爵道:「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獎,若是第二個也成不的。」兩個說了一回,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罷。」西門慶又問:「嫂子怎的不來?」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趕黃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要錢。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手中拿著黃烘烘四錠金鐲兒,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裡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腳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些官。我今日與喬家結親,又進這許多財。」於是用袖兒抱著那四錠金鐲兒,也不到後邊,徑往李瓶兒房裡來。正走到潘金蓮角門首,只見金蓮出來看見,叫他問道:「你手裡托的是什麼東西兒?過來我瞧瞧。」那西門慶道:「等我回來與你瞧。」托著一直往李瓶兒那邊去了。金蓮見叫不回他來,心中就有幾分羞訕,說道:「什麼罕稀貨,忙的這等唬人子剌剌的!不與我瞧罷,賊跌折腿的三寸貨強盜,進他門去,一齊的把那兩條腿崴折了,才現報了我的眼。」

卻說西門慶拿著金子,走入李瓶兒房裡,見李瓶兒才梳了頭,奶子正抱著孩子頑耍。西門慶一徑把四個金鐲兒抱著,教他手兒撾弄。李瓶兒道:「是那裡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門慶道:「是李智、黃四今日還銀子准折利錢的。」李瓶兒生怕冰著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兒,與他裹著耍子。只見玳安走來說道:「雲夥計騎了兩匹馬來,在外邊請爹出去瞧。」西門慶問道:「雲夥計他是那裡的馬?」玳安道:「他說是他哥雲參將邊上捎來的。」正說著,只見後邊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大妗子並他媳婦鄭三姐,都來李瓶兒房裡看官哥兒。西門慶丟了那四錠金子,就往外邊看馬去了。

李瓶兒見眾人來到,只顧與眾人見禮讓坐,也就忘記了孩子拿著這金子,弄來弄去,少了一錠。只見奶子如意兒問李瓶兒道:「娘沒曾收哥哥兒耍的那錠金子?怎只三錠,少了一錠了?」李瓶兒道:「我沒曾收,我把汗個子替他裹著哩。」如意兒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裡得那錠金子?」屋裡就亂起來。奶子問迎春,迎春就問老馮。老馮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沒看見。老身在這裡恁幾年,莫說折針斷線我不敢動,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愛。你每守著哥兒,怎的冤枉起我來了!」李瓶兒笑道:「你看這媽媽子說混話,這裡不見的,不是金子卻是什麼?」又罵迎春:「賊臭肉!平白亂的是些甚麼?等你爹進來,等我問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錠兒?」孟玉樓問道:「是那裡金子?」李瓶兒道:「是他爹拿來的,與孩子耍。誰知道是那裡的。」

且說西門慶在門首看馬,眾夥計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廝來回溜了兩趟。西門慶道:「雖是東路來的馬,鬃尾丑,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因問雲夥計道:「此馬你令兄那裡要多少銀子?」雲離守道:「兩匹只要七十兩。」西門慶道:「也不多。只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說銀子。」說畢,西門慶進來,只見琴童來說:「六娘房裡請爹哩。」於是走入李瓶兒房裡來。李瓶兒問他:「金子你收了一錠去了?如何只三錠在這裡?」西門慶道:「我丟下,就外邊去看馬,誰收來!」李瓶兒道:「你沒收,卻往那裡去了?尋了這一日沒有。奶子推老馮,急的那老馮賭身罰咒,只是哭。」西門慶道:「端的是誰拿了,由他慢慢兒尋罷。」李瓶兒道:「頭裡因大妗子女兒兩個來,亂著就忘記了。我只說你收了出去,誰知你也沒收,就兩耽了。才尋起來,唬的他們都走了。」於是把那三錠,還交與西門慶收了。正值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就往後邊收兌銀子去了。

且說潘金蓮聽見李瓶兒這邊嚷,不見了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就先走來房裡,告月娘說:「姐姐,你看三寸貨乾的營生!隨你家怎的有錢,也不該拿金子與孩子耍。」月娘道:「剛才他每告我說,他房裡不見了金鐲子,端的不知是那裡的?」金蓮道:「誰知他是那裡的!你還沒見,他頭裡從外邊拿進來,用襖子袖兒裹著,恰似八蠻進寶的一般。我問他是什麼,拿過來我瞧瞧。頭兒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裡去了。遲了一回,反亂起來,說不見了一錠金子。乾淨就是他學三寸貨,說不見了,由他慢慢兒尋罷。你家就是王十萬也使不的。一錠金子,至少重十到兩,也值五六十兩銀子,平白就罷了?瓮里走了鱉──左右是他家一窩子。再有誰進他屋裡去?」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兌收賁四傾的銀子,把剩的那三錠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因告訴月娘:「此是李智、黃四還的四錠金子,拿了與孩子耍了耍,就不見了一錠。」吩咐月娘:「你與我把各房裡丫頭叫出來審問審問。我使小廝街上買狼筋去了,早拿出來便罷,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來。」月娘道:「論起來,這金子也不該拿與孩子,沉甸甸冰著他,一時砸了他手腳怎了!」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說道:「不該拿與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裡。頭裡叫著,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兒知道。這回不見了金子,虧你怎麼有臉兒來對大姐姐說!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裡丫頭,叫各房裡丫頭口裡不笑,毴眼裡也笑!」

幾句說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罵道:「狠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歪剌骨兒,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腳。」那潘金蓮就假做喬妝,哭將起來,說道:「我曉的你倚官仗勢,倚財為主,把心來橫了,只欺負的是我,你說你這般威勢,把一個半個人命兒打死了,不放在意里。那個攔著你手兒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隨你怎麼打,難得只打得有這口氣兒在著,若沒了,愁我家那病媽媽子不問你要人!隨你家怎麼有錢有勢,和你家一遞一狀。你說你是衙門裡千戶便怎的?無故只是個破紗帽債殼子──窮官罷了,能禁的幾個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殺下人也怎麼!」幾句說的西門慶反呵呵笑了,說道:「你看這小歪剌骨兒,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兒破?這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說我是債殼子!」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歪剌骨來!」因蹺起一隻腳來,「你看老娘這腳,那些兒放著歪?你怎罵我是歪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兩個銅盆撞了鐵刷帚。常言:惡人自有惡人磨,見了惡人沒奈何!自古嘴強的爭一步。六姐,也虧你這個嘴頭子,不然,嘴鈍些兒也成不的。」

那西門慶見奈何不過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見玳安來說:「周爺家差人邀來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西門慶吩咐:「打醮處,教你姐夫去罷。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眾過來,與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童看飯與他吃,說:「今日你等用心伏侍眾奶奶,我自有重賞,休要上邊打箱去!」那師父跪下說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應,豈敢討賞!」西門慶因吩咐書童:「他唱了兩日,連賞賜封下五兩銀子賞他。」書童應諾。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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