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著,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射門縫兒往裡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一心只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春梅笑著只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金蓮聽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毴聲浪顙,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幹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才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箇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干恁勾當兒,雲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綉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才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才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鬏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鬏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鬏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鬏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袖著鬏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鬅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么,小淫婦兒,只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麼?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鬏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西門慶道:「這鬏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鬏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鬏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只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帘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平安道:「爹緊等著哩。」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裡,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干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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