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如何。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挂念。不知眾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賢弟?只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徑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伴去,必然驚嚇鄉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不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帶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

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裡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

路上少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里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裡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

見了哥哥,吃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裡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監禁,聽候拿你。日里夜間,一二百士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弟。」

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只聽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裡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人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的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裡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

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廊畫壁長蒼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襆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內螻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里。

宋江只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裡來,尋個躲避處。

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裡越慌,只聽得外面有人道:「多管只走在這廟裡!」宋江聽得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裡面探身便鑽入神廚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只聽的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里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著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庇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里。宋江道:「卻不是天幸!」 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

趙得一隻手將朴刀桿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煙沖將起來,衝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裡,眯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士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裡。別又無路,卻走向那裡去了?」眾土兵道:「多應這廝走入村中樹林里去了。這裡不怕他走脫。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裡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都頭只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裡去細細搜捉。」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只聽的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裡了。」趙能、趙得和眾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裡?」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一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裡面去了。」趙能道:「說得是,再仔細搜一搜看。」

這夥人再入廟裡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 「多是只在神廚里,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著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見神殿里捲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里捲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裡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只是神廚里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卻待向前,只聽的殿後又捲起一陣怪風,吹的飛沙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髮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

「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顛翻了的,也有閃肭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得廟裡有人叫:「饒恕我們!」 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里,被樹根鉤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裡丟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里聽了,忍不住笑。

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裡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吃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說宋江在神廚里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夠出村口去?」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的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徑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裡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的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櫃底下鑽將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床邊,宋江吃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聽聽的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

朱顏綠髮,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螄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閬苑董雙成,彷彿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麼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麼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

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裡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著,覺道香塢兩行夾種著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杆,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里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的欞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

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台,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卷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的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儘是朱紅亭柱,都掛著綉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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