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里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裡是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著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裡人,來我家裡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裡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里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娛蚣嶺。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么?」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么?」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么?」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么?」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里,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裡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里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邐取路,望著青州地面來。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買肉吃,只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

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松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著瓦缽磁甌;黃土牆垣,都畫著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

端的是走膘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徑奔入那村酒店裡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擋寒。」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吃。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箇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吃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吃,卻那裡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正在店裡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店裡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

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係數尺紅搭膊。面圓耳大,唇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著眾人入進店裡,主人笑容可掬迎接著:「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裡?」店主人道:「有在這裡。」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瓮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里。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瓮窖下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吃。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飢。武行者酒又發作,狠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瓮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

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裡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裡坐地吃酒。」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裡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 「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天掙扎不起。

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裡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

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裡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裡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里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溪里來救起那大漢,自攙扶著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彈不得,自入屋後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卻吃酒肉!」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吃。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吃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卷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邊土牆裡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隻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里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隻黃狗繞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頭倒撞下溪里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溪水正涸,雖是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的當不得。爬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里。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裡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伙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吧絲衲襖,手裡拿著一條哨棒,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把白棍。數內一個指道:「這溪里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徑奔酒店裡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裡!」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裡提著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里蛆,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這一二十個儘是為頭的莊客,余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裡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著牆院。從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才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裡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庄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裡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倒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裡,頭臉都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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