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問答會 第四章 創作的精神

Q:再問您個問題,寫小說的目的是什麼?

島田:如果是要一句話來概括的話,那就是「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其實說世界還是有點寬泛了,應該定位在日本這個社會上。我覺得我們生活的這個環境,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真的很需要一些改變。

可以在文學存在的理由和目的這樣的大的命題下思考問題,實際上是我正式從事寫作以後的事情了。我總想用自己的經驗,多少改變一點這個時代。其實,在從事本格這類解謎小說寫作之初,我並沒有想這麼多。這種小說,會提起一個不可思議的事件,然後向讀者提出「為什麼」的發問,同時向他們發起挑戰。接下來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在誰都沒有猜中的時候揭示出答案,會引起讀者們驚訝的感覺。正是這種想引起別人驚訝的衝動,促使我進行小說寫作的。

而從事寫作後不久,我漸漸地能看得更遠了。

其中的焦點就是日本的社會問題。日本是一個有戰爭受創經歷的國家。基於這個原因,我們希望我們的學生學會這樣那樣的特殊技能,以便謀求一個好的職位,從而造成了應試教育大行其道,而這個影響是深遠的。其他的還有住宅問題,艾滋病問題。在這裡我想著重講講應試教育的問題。

考試之時,學生們都會先挑會做的試題來做,如果遇到不會解答的問題,就會先跳過,以免在考試規定時間到來之前,完不成整個試卷。這樣就產生出了一些應試的高手,他們將沒有想通的問題留在那裡,反而最後會取得相對不錯的總分。

當他們進入到工作崗位之後,仍然會保留這種習慣。這樣的人滲透到了社會的各個角落,當他們遇到住房和艾滋病等棘手的問題時,第一反應就是,先跳過不做。

然而,國策的判斷是沒有考試規定時間的,是不能跳過不做的。這些難題,是必須要有一個答案的。考試的對策與技巧,將他們引向領導崗位。他們自然而然沿用過往的成功經驗,只不過這一次他們面對的不是答題紙,而是數以億計面額的支票。所以,使用這種技巧要付出的代價,也是很高的。左右一個國家的問題,由於事關重大,結果就是放置在那裡,沒有人願意擔負起那個責任。這真是應試技巧在現實之中的極致運用啊。

我們的考試,是偏重於記憶力的考試,是不允許跳躍性思維的。每一個人都在將信息機械化地記憶下來,然後再表現出來。我覺得現在的考試,簡直就是積分的遊戲。

現在充斥在新本格之中的遊戲作風,究其原因也是這個。這是一些考試戰爭中的勝利者描繪出來的本格偵探小說的世界。我不是想責備誰,利用一些聰明的手段來達成目標。這樣的思考方式,也是這個時代造就出來的。所謂信息大爆炸時代的思考方式,指的就是這個吧。

我不是一個日本電影的粉絲,但有時也會在想,造成日本電影低迷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有的人,把這一切歸咎於腳本不行,這樣的判斷雖然顯得有點偏執,恐怕也是不無道理的。

我作為一個設謎者,突然有一天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充斥在這個國度里的種種問題點,和謎題的設置有一定的通性,通過「意外簡單法則」就可以很好地解答了。紛繁複雜的表象,實際上通過一個非常簡單的點就可以全部解釋了。

政治問題、人情問題、自殺問題、冤罪問題、司法問題,隱藏在這些背後的緣由,可能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複雜。過去的富國強兵的國策、今時今日使得國家搖搖欲墜的宗教問題、女性問題、教育問題,這些問題的根源恐怕只有一個,就是——「放置」。

美國人還沒有忘記七三一部隊,當時的關係人終身不得進入美國國境——這樣的討論至今還在繼續。但是,強制參軍、隨軍慰安婦這些問題,對於日本人來說,簡直就如同上古繩文時代的事情一樣。正是因為都覺得跟自己無關,才造成了這種不負責任的庶民心理。我們還把自己當成一個學生,一個坐在充滿罵聲的教室里的老實巴交的考生而己。

一說到這個問題,我就有點激動了。我還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只不過多少看到了一些問題的根源罷了。作為一個本格作家,雖然日夜從事著推理理論的寫作,但也是具有一種責任感的。現在,除了解謎以外,為改善日本人情提供解決之道,也成為了我寫作的目的之一。

但是,話雖這麼說,我也要擔負著讀者流失的風險。指出自己的不足、分析緣由、提出改善方法,這種說教式的文章任誰也不會願意看的。相反,如果以一種娛樂的方式來表述的話,誰都可以接受,不是嗎?但是涉及這些問題的話,如果把握不好,就連我,也會造成解謎質量下降的情況。但是,就算是知道這一點,我也仍然會義無反顧地去做的。

不好意思,說了這麼多,我不是想說教、不是想耍威風、不想巴結誰、更不想傷害誰。我想和你有一個輕鬆的對話,所以也就不需要無謂的慎重了。這些都是出於我自身的感覺,稍顯冗長了,請見諒。

Q:稍微說點題外話。如果給島田先生改變人生的機會的話,您還會選擇當作家嗎?

島田:會的。

Q:如果那時還具備現在的記憶,比如自己寫過的作品、陷阱的設置、構造、讀過的別人的作品、電視劇、小說、全部的知識,這些都還記得的話,您會有什麼感覺呢?會不安嗎?

島田:什麼?如果我改變人生的話,島田莊司還存在嗎?那個傢伙肯定是個冒牌貨,我會生氣的!(笑)

其實,仔細想想,我還真有過自己是另一個人的感覺。比如五年前、十年前、十五年前,那時一部名為《占星術殺人魔法》的作品已經存在於世。那是一道無法超越的屏障,這種感覺真是十分強烈。那時跟現在不一樣,周圍充滿了質疑。其實這種壓力,直到今天還是存在的。島田莊司再也無法超越《占星術殺人魔法》了,他不管再寫什麼都不會得到比「占星術」更高的評價了。如果超越不了的話,還不如早點把筆撅了算了。島田莊司只寫一部「占星術」就夠了,類似的言論不絕於耳。

雖然不甘心,但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如果真的無法超越的話,那還有什麼繼續寫下去的意義呢?到底寫作是為了什麼呢?只是為了賺錢嗎?就在思考這些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會陷入心靈的陷阱之中。

但是,我最後還是樂觀起來,不安感雖然還存在,但我學會了自信。因為我堅信,總有一天我能超越那道屏障的。所以我開始了各種各樣的嘗試。我寫過超長篇,寫過上下集的書,寫過以真實事件為原型的書。周圍的惡意中傷,反而成為了我前行的動力,給了我創作的靈感。如果周圍都是一些對我友善的人,可能我至今都不能學會自立呢。

《占星術殺人魔法》是我寫的,而且也吃了不少苦。那時候的我簡直就像是靈魂附體。我準備了如同小山一樣的材料,然後所有場景就像放電影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只是將其串聯起來了而已。

高木彬光君跟我說他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在寫《成吉思汗的秘密》的時候,簡直就像早就有人寫好了然後講給他聽一樣。他要做的只是準備一些資料而己。看來我們倆有同樣的體驗啊。

作品也有他自己的性格,要把他們都駕馭得很好是很困難的。首先,我肯定比寫「占星術」的時候寫作能力更上一層樓了,至少綜合素質是更高了。五年前、十年前我還會胡思亂想,現在在我看來,功過任由後人評說吧。你對我是什麼評價啊……(笑)

Q:您是作家們的目標,我在讀您作品的時候,變得很沒自信。

島田:有嗎?快別這麼說。不過我還是有點竊喜。應該說,我真的有點得意了。不過我真的是吸引了很多新人從事到寫作的行列之中。這麼說綾辻君在做新人的時候也跟我說過在讀了我的書之後,變得沒有自信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可能是沒有自信超越我吧。其實以自己的方式努力下去就好了。綾辻不是也在很多場合這麼表示過嗎?

我曾經有過活在清張先生陰影下的感覺。我曾被要求寫一個我完全沒有興趣的穿著西服的中年刑警,被要求按照已經制定好的時刻表來寫作,這些都是沒有自信的表現。還未出道前,綾辻君他們也被要求這麼做過。

在作品之中引入時代風俗也好,寫天才的年輕名偵探也好,這些之前未曾有過的嘗試都是不被允許的。這是日本高速經濟增長時期遺留下來的錯誤的常識,真是讓人噴飯的道德觀。

這種權力金字塔形態下衍生出的庶民歷史,一直延續至今。這種必須生活在秩序下的狀態和對軍事化管理的偏好,投射到小說的世界之中,造成了小說的寫作也存在許多制度。比如,股市中不允許有很強勢的女人,就算有也肯定是惡人,最後要受到懲罰的;女人必須在丈夫出門的時候送到門口;新人偵探必須很天真;刑事事件的搜查必須是有資格的警官來進行;笨女人必須很無恥等。這些規定我倒認為沒有必要,不被框架框住,這才是自信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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