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2)

〔1〕此處「小說」應為「戲曲」。

〔2〕胡適在其《西遊記考證》中說:「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了印度影響而仿造的。」又說:「我依著鋼和泰博士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記事詩《拉麻傳》里尋得一個哈奴曼,大概可以算是齊天大聖的背影了」(見《胡適文存》二集)。鋼和泰,沙俄時代貴族,十月革命後曾來中國,在北京大學教古印度宗教學和梵文。

〔3〕「紅線,明梁辰魚曾作雜劇《紅線女》。「紅拂」、明張鳳翼曾作傳奇《紅拂記》。「虯髯」,明凌濛初曾作雜劇《虯髯翁》。

第四講宋人之「說話」及其影響

上次講過:傳奇小說,到唐亡時就絕了。至宋朝,雖然也有作傳奇的,但就大不相同。因為唐人大抵描寫時事;而宋人則極多講古事。唐人小說少教訓;而宋則多教訓。大概唐時講話自由些,雖寫時事,不至於得禍;而宋時則諱忌漸多,所以文人便設法迴避,去講古事。加以宋時理學極盛一時,因之把小說也多理學化了,以為小說非含有教訓,便不足道。但文藝之所以為文藝,並不貴在教訓,若把小說變成修身教科書,還說什麼文藝。宋人雖然還作傳奇,而我說傳奇是絕了,也就是這意思。然宋之士大夫,對於小說之功勞,乃在編《太平廣記》一書。此書是搜集自漢至宋初的瑣語小說,共五百卷,亦可謂集小說之大成。不過這也並非他們自動的,乃是政府召集他們做的。因為在宋初,天下統一,國內太平,因招海內名士,厚其廩餼,使他們修書,當時成就了《文苑英華》,《太平御覽》和《太平廣記》。此在政府的目的,不過利用這事業,收養名人,以圖減其對於政治上之反動而已,固未嘗有意於文藝;但在無意中,卻替我們留下了古小說的林藪來。至於創作一方面,則宋之士大夫實在並沒有什麼貢獻。但其時社會上卻另有一種平民底小說,代之而興了。這類作品,不但體裁不同,文章上也起了改革,用的是白話,所以實在是小說史上的一大變遷。因為當時一般士大夫,雖然都講理學,鄙視小說,而一般人民,是仍要娛樂的;平民的小說之起來,正是無足怪訝的事。

宋建都於汴,民物康阜,遊樂之事,因之很多,市井間有種雜劇,這種雜劇中包有所謂「說話」。「說話」分四科:一、講史;二、說經諢經;三、小說;四、合生。「講史」是講歷史上底事情,及名人傳記等;就是後來歷史小說之起源。「說經諢經」,是以俗話演說佛經的。「小說」是簡短的說話。「合生」,是先念含混的兩句詩,隨後再念幾句,才能懂得意思,大概是諷刺時人的。這四科後來於小說有關係的,只是「講史」和「小說」。那時操這種職業的人,叫做「說話人」;而且他們也有組織的團體,叫做「雄辯社」。他們也編有一種書,以作說話時之憑依,發揮,這書名叫「話本」。南宋初年,這種話本還流行,到宋亡,而元人入中國時,則雜劇消歇,話本也不通行了。至明朝,雖也還有說話人,——如柳敬亭就是當時很有名的說話人——但已不是宋人底面目;而且他們已不屬於雜劇,也沒有什麼組織了。到現在,我們幾乎已經不能知道宋時的話本究竟怎樣。——幸而現在翻刻了幾種書,可以當作標本看。

一種是《五代史平話》,是可以作講史看的。講史的體例,大概是從開天闢地講起,一直到了要講的朝代。《五代史平話》也是如此;它的文章,是各以詩起,次入正文,又以詩結,總是一段一段的有詩為證。但其病在於虛事鋪排多,而於史事發揮少。至於詩,我以為大約是受了唐人底影響:因為唐時很重詩,能詩者就是清品;而說話人想仰攀他們,所以話本中每多詩詞,而且一直到現在許多人所做的小說中也還沒有改。再若後來歷史小說中每回的結尾上,總有「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話,我以為大概也起於說話人,因為說話必希望人們下次再來聽,所以必得用一個驚心動魄的未了事拉住他們。至於現在的章回小說還來模仿它,那可只是一個遺迹罷了,正如我們腹中的盲腸一樣,毫無用處。一種是《京本通俗小說》,已經不全了,還存十多篇。在「說話」中之所謂小說,並不像現在所謂的廣義的小說,乃是講的很短,而且多用時事的。起首先說一個冒頭,或用詩詞,或仍用故事,名叫「得勝頭回」——「頭回」是前回之意;「得勝」是吉利語。——以後才入本文,但也並不冗長,長短和冒頭差不多,在短時間內就完結。可見宋代說話中的所謂小說,即是「短篇小說」的意思,《京本通俗小說》雖不全,卻足夠可以看見那類小說底大概了。

除上述兩種之外,還有一種《大宋宣和遺事》,首尾皆有詩,中間雜些俚句,近於「講史」而非口談;好似「小說」而不簡潔;惟其中已敘及梁山泊的事情,就是《水滸》之先聲,是大可注意的事。還有現在新發現的一部書,叫《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此書中國早沒有了,是從日本拿回來的——這所謂「詩話」,又不是現在人所說的詩話,乃是有詩,有話;換句話說:也是注重「有詩為證」的一類小說的別名。

這《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詩話》,雖然是《西遊記》的先聲,但又頗不同:例如「盜人蔘果」一事,在《西遊記》上是孫悟空要盜,而唐僧不許;在《取經詩話》里是仙桃,孫悟空不盜,而唐僧使命去盜。——這與其說時代,倒不如說是作者思想之不同處。因為《西遊記》之作者是士大夫,而《取經詩話》之作者是市人。士大夫論人極嚴,以為唐僧豈應盜人蔘果,所以必須將這事推到猴子身上去;而市人評論人則較為寬恕,以為唐僧盜幾個區區仙桃有何要緊,便不再經心作意地替他隱瞞,竟放筆寫上去了。

總之,宋人之「說話」的影響是非常之大,後來的小說,十分之九是本於話本的。如一、後之小說如《今古奇觀》等片段的敘述,即仿宋之「小說」。二、後之章回小說如《三國志演義》等長篇的敘述,皆本於「講史」。其中講史之影響更大,並且從明清到現在,「二十四史」都演完了。作家之中,又出了一個著名人物,就是羅貫中。

羅貫中名本,錢唐人,大約生活在元末明初。他做的小說很多,可惜現在只剩了四種。而此四種又多經後人亂改,已非本來面目了。——因為中國人向來以小說為無足輕重,不似經書,所以多喜歡隨便改動它——至於貫中生平之事迹,我們現在也無從而知;有的說他因為做了水滸,他的子孫三代都是啞巴,那可也是一種謠言。貫中的四種小說,就是:一、《三國演義》;二、《水滸傳》;三、《隋唐志傳》;四、《北宋三遂平妖傳》。《北宋三遂平妖傳》,是記貝州王則借妖術作亂的事情,平他的有三個人,其名字皆有一「遂」字,所以稱「三遂平妖」。《隋唐志傳》,是敘自隋禪位,以至唐明皇的事情。——這兩種書的構造和文章都不甚好,在社會上也不盛行;最盛行,而且最有勢力的,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

一、《三國演義》講三國底事情的,也並不自羅貫中起始,宋時里巷中說古話者,有「說三分」,就講的是三國故事。

蘇東坡也說:「王彭嘗云:『途巷中小兒,……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可見在羅貫中以前,就有《三國演義》這一類的書了。因為三國底事情,不像五代那樣紛亂;又不像楚漢那樣簡單;恰是不簡不繁,適於作小說。而且三國時底英雄,智術武勇,非常動人,所以人都喜歡取來做小說底材料。再有裴松之注《三國志》,甚為詳細,也足以引起人之注意三國的事情。至羅貫中之《三國演義》是否出於創作,還是繼承,現在固不敢草草斷定;但明嘉靖時本題有「晉平陽侯陳壽史傳,明羅本編次」之說,則可見是直接以陳壽的《三國志》為藍本的。但是現在的《三國演義》卻已多經後人改易,不是本來面目了。若論其書之優劣,則論者以為其缺點有三:(一)容易招人誤會。因為中間所敘的事情,有七分是實的,三分是虛的;惟其實多虛少,所以人們或不免並信虛者為真。如王漁洋是有名的詩人,也是學者,而他有一個詩的題目叫「落鳳坡吊龐士元」〔1〕,這「落鳳坡」只有《三國演義》上有,別無根據,王漁洋卻被它鬧昏了。(二)描寫過實。寫好的人,簡直一點壞處都沒有;

而寫不好的人,又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其實這在事實上是不對的,因為一個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壞。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處;而劉備,關羽等,也不能說毫無可議,但是作者並不管它,只是任主觀方面寫去,往往成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三)文章和主意不能符合——這就是說作者所表現的和作者所想像的,不能一致。如他要寫曹操的奸,而結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寫孔明之智,而結果倒像狡猾。——然而究竟它有很好的地方,像寫關雲長斬華雄一節,真是有聲有色;寫華容道上放曹操一節,則義勇之氣可掬,如見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