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篇 清之人情小說

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

乾隆中(一七六五年頃),有小說曰《石頭記》者忽出於北京,歷五六年而盛行,然皆寫本,以數十金鬻於廟市。其本止八十回,開篇即敘本書之由來,謂女媧補天,獨留一石未用,石甚自悼嘆,俄見一僧一道,以為「形體到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好攜你到隆盛昌明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去安身樂業」。於是袖之而去。

不知更歷幾劫,有空空道人見此大石,上鐫文詞,從石之請,鈔以問世。道人亦「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戚蓼生所序八十回本之第一回)

本文所敘事則在石頭城(非即金陵)之賈府,為寧國榮國二公後。寧公長孫曰敷,早死;次敬襲爵,而性好道,又讓爵於子珍,棄家學仙;珍遂縱恣,有子蓉,娶秦可卿。榮公長孫曰赦,子璉,娶王熙鳳;次曰政;女曰敏,適林海,中年而亡,僅遺一女曰黛玉。賈政娶於王,生子珠,早卒;次生女曰元春,後選為妃;次復得子,則銜玉而生,玉又有字,因名寶玉,人皆以為「來歷不小」,而政母史太君尤鍾愛之。

寶玉既七八歲,聰明絕人,然性愛女子,常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人於是又以為將來且為「色鬼」;賈政亦不甚愛惜,馭之極嚴,蓋緣「不知道這人來歷。

……若非多讀書識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戚本第二回賈雨村雲)。而賈氏實亦「閨閣中歷歷有人」,主從之外,姻連亦眾,如黛玉寶釵,皆來寄寓,史湘雲亦時至,尼妙玉則習靜於後園。右即賈氏譜大要,用虛線者其姻連,著×者夫婦,著G者在「金陵十二釵」之數者也。

事即始於林夫人(賈敏)之死,黛玉失恃,又善病,遂來依外家,時與寶玉同年,為十一歲。已而王夫人女弟所生女亦至,即薛寶釵,較長一年,頗極端麗。寶玉純樸,並愛二人無偏心,寶釵渾然不覺,而黛玉稍恚。一日,寶玉倦卧秦可卿室,遽夢入太虛境,遇警幻仙,閱《金陵十二釵正冊》及《副冊》,有圖有詩,然不解。警幻命奏新制《紅樓夢》十二支,其末闋為《飛鳥各投林》,詞有云: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戚本第五回)

然寶玉又不解,更歷他夢而寤。迨元春被選為妃,榮公府愈貴盛,及其歸省,則辟大觀園以宴之,情親畢至,極天倫之樂。寶玉亦漸長,於外昵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迴廊上手裡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裡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面說,一面見他穿著彈墨綾子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子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穿的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裡坐著。春風才至,時氣最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又打著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合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合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覺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看著竹子發了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忙忙走了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蔘來,從此經過,……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呢?」

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麼來招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總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雪雁聽了,只當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黛玉未醒,將人蔘交與紫鵑。……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裡哭呢。」……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一直來尋寶玉。走到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里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

……(戚本第五十七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然榮公府雖煊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故「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第二回)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面,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麼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可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兒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了,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問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

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聽真。」(……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腸。」

……遂一徑出園,往前日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嚈氣,便回了進去,希圖得幾兩發送例銀。

王夫人聞知,便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廠去了。……寶玉走來撲了個空,……自立了半天,別沒法兒,只得翻身進入園中,待回自房,甚覺無趣,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蕪院中,只見寂靜無人。……

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俊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到是個好題目,大家都要作一首輓詞。」眾人聽了,都忙請教是何等妙題。賈政乃說,「近日有一位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

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想這恆王也是第一風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石頭記》結局,雖早隱現於寶玉幻夢中,而八十回僅露「悲音」,殊難必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紅樓夢》,字句亦時有不同,程偉元序其前雲,「……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

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友人蓋謂高鶚〔1〕,亦有序,末題「乾隆辛亥冬至後一日」,先於程序者一年。

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寶玉先失其通靈玉,狀類失神。會賈政將赴外任,欲於寶玉娶婦後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寶釵。姻事由王熙鳳謀畫,運行甚密,而卒為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寶玉成婚之日遂卒。寶玉知將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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