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篇 元明傳來之講史(下)

第十五篇元明傳來之講史(下)

《水滸》故事亦為南宋以來流行之傳說,宋江亦實有其人。《宋史》(二十二)載徽宗宣和三年「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降後之事,則史無文,而稗史乃雲「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見十三篇)。然擒方臘者蓋韓世忠(《宋史》本傳),於宋江輩無與,惟《侯蒙傳》(《宋史》三百五十一)又雲,「宋江寇京東,蒙上書,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

似即稗史所本。顧當時雖有此議,而實未行,江等且竟見殺。

洪邁《夷堅乙志》(六)言,「宣和七年,戶部侍郎蔡居厚罷,知青州,以病不赴,歸金陵,疽發於背,卒。未幾,其所親王生亡而復醒,見蔡受冥譴,囑生歸告其妻,雲『今只是理會鄆州事』。夫人慟哭曰,『侍郎去年帥鄆時,有梁山濼賊五百人受降,既而悉誅之,吾屢諫,不聽也。……』」《乙志》成於乾道二年,去宣和六年不過四十餘年,耳目甚近,冥譴固小說家言,殺降則不容虛造,山濼健兒終局,蓋如是而已。

然宋江等嘯聚梁山濼時,其勢實甚盛,《宋史》(三百五十三)亦云「轉略十郡,官軍莫敢攖其鋒」。於是自有奇聞異說,生於民間,輾轉繁變,以成故事,復經好事者掇拾粉飾,而文籍以出。宋遺民龔聖與作《宋江三十六人贊》〔1〕,自序已雲「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不足采著,雖有高如李嵩輩〔2〕傳寫,士大夫亦不見黜」(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今高李所作雖散失,然足見宋末已有傳寫之書。《宣和遺事》由鈔撮舊籍而成,故前集中之梁山濼聚義始末,或亦為當時所傳寫者之一種,其節目如下:

楊志等押花石綱阻雪違限楊志途貧賣刀殺人刺配衛州孫立等奪楊志往太行山落草石碣村晁蓋伙劫生辰綱宋江通信晁蓋等脫逃宋江殺閻婆惜題詩於壁宋江得天書有三十六將姓名宋江奔梁山濼尋晁蓋宋江三十六將共反宋江朝東嶽賽還心愿張叔夜招宋江三十六將降宋江收方臘有功封節度使惟《宣和遺事》所載,與龔聖與贊已頗不同:贊之三十六人中有宋江,而《遺事》在外;《遺事》之吳加亮李進義李海阮進關必勝王雄張青張岑,贊則作吳學究盧進義李俊阮小二關勝楊雄張清張橫;諢名亦偶異。又元人雜劇亦屢取水滸故事為資材〔3〕,宋江燕青李逵尤數見,性格每與在今本《水滸傳》中者差違,但於宋江之仁義長厚無異詞,而陳泰〔4〕(茶陵人,元延祐乙卯進士)記所聞於篙師者,則雲「宋之為人勇悍狂俠」(《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與他書又正反。意者此種故事,當時載在人口者必甚多,雖或已有種種書本,而失之簡略,或多舛迕,於是又復有人起而薈萃取捨之,綴為巨袟,使較有條理,可觀覽,是為後來之大部《水滸傳》。其綴集者,或曰羅貫中(王圻田汝成郎瑛說),或曰施耐庵(胡應麟說),或曰施作羅編(李贄說),或曰施作羅續(金人瑞說)。〔5〕原本《水滸傳》今不可得,周亮工〔6〕(《書影》一)雲「故老傳聞,羅氏為《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存本傳」。所削者蓋即「燈花婆婆〔7〕等事」(《水滸傳全書》發凡),本亦宋人單篇詞話(《也是園書目》十),而羅氏襲用之,其他不可考。

現存之《水滸傳》則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東原羅貫中編輯」,明崇禎末與《三國演義》合刻為《英雄譜》〔8〕,單行本未見。其書始於洪太尉之誤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漸聚山泊,已而受招安,破遼,平田虎王慶方臘,於是智深坐化於六和,宋江服毒而自盡,累顯靈應,終為神明。惟文詞蹇拙,體制紛紜,中間詩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創初就,未加潤色者,雖非原本,蓋近之矣。其記林沖以忤高俅斷配滄州,看守大軍草場,於大雪中出危屋覓酒云:

……卻說林沖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壞了,自思曰,「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叫泥水匠來修理。」

在土炕邊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說(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出來,信步投東,不上半里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拜曰,「願神明保祐,改日來燒紙。」卻又行一里,見一簇店家,林沖徑到店裡。店家曰,「客人那裡來?」

林沖曰,「你不認得這個葫蘆?」店家曰,「這是草場老軍的。既是大哥來此,請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風之禮。」林沖吃了一回,卻買一腿牛肉,一葫蘆酒,把花槍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場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庇護忠臣義士,這場大雪,救了林沖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第九回《豹子頭刺陸謙富安》)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義水滸傳》,亦《英雄譜》本,「內容與百十五回本略同」(《胡適文存》三)。別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滸傳》,文詞脫略,往往難讀,亦此類。

二曰一百回本《忠義水滸傳》。前署「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百川書志》六)。即明嘉靖時武定侯郭勛〔9〕家所傳之本,「前有汗太函序,託名天都外臣者」(《野獲編》五)。今未見。別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贄〔10〕序及批點,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題為「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然今亦難得,惟日本尚有亨保戊申(一七二八)翻刻之前十回及寶曆〔11〕九年(一七五九)續翻之十一至二十回,亦始於誤走妖魔而繼以魯達林沖事迹,與百十五回本同,第五回於魯達有「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證果江南第一州」之語,即指六和坐化故事,則結束當亦無異。惟於文辭,乃大有增刪,幾乎改觀,除去惡詩,增益駢語;描寫亦愈入細微,如述林沖雪中行沽一節,即多於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里;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遈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估,改日來燒錢紙。」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里。

林沖徑到店裡;主人道,「客人那裡來?」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么?」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林沖道,「如何?便認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

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依舊迎著朔風回來。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緊了。古時有個書生,做了一個詞,單題那貧苦的恨雪:

廣莫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拈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爭些兒被他壓倒。

富室豪家,卻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棉衣絮襖,手拈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詠多詩草。

再說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倒了。……(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三曰一百二十回本《忠義水滸全書》。亦題「施耐庵集撰,羅貫中纂修」,與李贄序百回本同。首有楚人楊定見〔12〕序,自雲事李卓吾,因袁無涯〔13〕之請而刻此傳;次發凡十條,次為《宣和遺事》中之梁山濼本末及百八人籍貫出身。全書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遼小異,且少詩詞,平田虎王慶則並事略亦異,而收方臘又悉同。文詞與百回本幾無別,特於字句稍有更定,如百回本中「林沖道,『如何?便認的。』」此則作「林沖道,『原來如此。』」詩詞又較多,則為刊時增入,故發凡雲,「舊本去詩詞之煩蕪,一慮事緒之斷,一慮眼路之迷,頗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態,頗挫文情者,又未可盡除,茲復為增定,或攛原本而進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無,惟周勸懲,兼善戲謔」也。亦有李贄評,與百回本不同,而兩皆弇陋,蓋即葉晝〔14〕輩所偽托(詳見《書影》一)。

發凡又雲,「古本有羅氏致語,相傳燈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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