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神話與傳說

第二篇神話與傳說

志怪之作,莊子謂有齊諧,列子則稱夷堅,〔1〕然皆寓言,不足徵信。《漢志》乃雲出於稗官,然稗官者,職惟採集而非創作,「街談巷語」自生於民間,固非一誰某之所獨造也,探其本根,則亦猶他民族然,在於神話與傳說。

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於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敘說,而於所敘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於是歌頌其威靈,致美於壇廟,久而愈進,文物遂繁。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惟神話雖生文章,而詩人則為神話之仇敵,蓋當歌頌記敘之際,每不免有所粉飾,失其本來,是以神話雖托詩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銷歇也。如天地開闢之說,在中國所留遺者,已設想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見,即其例矣。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一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後乃有三皇。(《藝文類聚》一引徐整《三五歷記》)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鰲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

迨神話演進,則為中樞者漸近於人性,凡所敘述,今謂之傳說。傳說之所道,或為神性之人,或為古英雄,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而由於天授,或有天相者,筒狄吞燕卵而生商〔2〕,劉媼得交龍而孕季〔3〕,皆其例也。此外尚甚眾。

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

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脩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

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淮南子》《本經訓》)

羿請不死之葯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淮南子》《覽冥訓》。高誘注曰,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葯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

昔堯殛鯀於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於羽淵。(《春秋》《左氏傳》)

瞽瞍使舜上塗廩,從下縱火焚廩,舜乃以兩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瞽瞍又使舜穿井,舜穿井為匿空,旁出。(《史記》《舜本紀》)〔4〕中國之神話與傳說,今尚無集錄為專書者,僅散見於古籍,而《山海經》中特多。《山海經》今所傳本十八卷,記海內外山川神祇異物及祭祀所宜,以為禹益作者固非,而謂因《楚辭》而造者亦未是;

〔5〕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合,蓋古之巫書也,然秦漢人亦有增益。其最為世間所知,常引為故實者,有昆崙山與西王母。

崑崙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西山經》)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同上)

崑崙之墟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海內西經》)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案此字當衍),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崑崙墟北。(《海內北經》)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有靈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葯爰在。(《大荒西經》)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崑崙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同上)

晉咸寧五年,汲縣民不準盜發魏襄王冢〔6〕,得竹書《穆天子傳》五篇,又雜書十九篇。《穆天子傳》今存,凡六卷;前五卷記周穆王駕八駿西征之事,後一卷記盛姬卒於途次以至反葬,蓋即雜書之一篇。傳亦言見西王母,而不敘諸異相,其狀已頗近於人王。

吉日甲子,天子賓於西王母,乃執白圭玄璧以見西王母。好獻錦組百純,C組三百純,西王母再拜受之。C乙丑。天子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天子謠,曰,「白雲在天,山〔7〕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天子答之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願見汝,比及三年,將復而野。」天子遂驅升於弇山,乃紀丌跡於弇山之石,而樹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卷三)

有虎在乎葭中。天子將至。七萃之士高奔戎請生捕虎,必全之,乃生捕虎而獻之。天子命之為柙而畜之東虞,是為虎牢。天子賜奔戎畋馬十駟,歸之太牢,奔戎再拜稽首。(卷五)

漢應劭〔8〕說,《周書》為虞初小說所本,而今本《逸周書》中惟《克殷》《世俘》《王會》《太子晉》〔9〕四篇,記述頗多誇飾,類於傳說,余文不然。至汲冢所出周時竹書中,本有《瑣語》十一篇,為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今佚,《太平御覽》〔10〕間引其文;又汲縣有晉立《呂望表》〔11〕,亦引《周志》,皆記夢驗,甚似小說,或虞初所本者為此等,然別無顯證,亦難以定之。

齊景公伐宋,至曲陵,夢見有短丈夫賓於前。晏子曰,「君所夢何如哉?」公曰,「其賓者甚短,大上小下,其言甚怒,好俯。」晏子曰,「如是,則伊尹也。伊尹甚大而短,大上小下,赤色而髯,其言好俯而下聲。」公曰,「是矣。」晏子曰,「是怒君師,不如違之。」遂不果伐宋。

(《太平御覽》三百七十八)

文王夢天帝服玄禳以立於令狐之津。帝曰,「昌,賜汝望。」文王再拜稽首,太公於後亦再拜稽首。文王夢之之夜,太公夢之亦然。其後文王見太公而訆之曰,「而名為望乎?」答曰,「唯,為望。」文王曰,「吾如有所見於汝。」太公言其年月與其日,且盡道其言,「臣以此得見也。」文王曰,「有之,有之。」遂與之歸,以為卿士。

(晉立《太公呂望表》石刻,以東魏立《呂望表》補闕字。)

他如漢前之《燕丹子》,漢楊雄〔12〕之《蜀王本紀》,趙曄之《吳越春秋》〔13〕,袁康,吳平之《越絕書》〔14〕等,雖本史實,並含異聞。若求之詩歌,則屈原所賦,尤在《天問》〔15〕中,多見神話與傳說,如「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惟何,而顧菟在腹?」「鯀何所營?禹何所成?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崑崙縣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鯪魚何所?鬿堆焉處?羿焉弓畢日?烏焉解羽?」是也。王逸〔16〕曰,「屈原放逐,彷徨山澤,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佹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因書其壁,何而問之。」(本書注)是知此種故事,當時不特流傳人口,且用為廟堂文飾矣。其流風至漢不絕,今在墟墓間猶見有石刻神祇怪物聖哲士女之圖。晉既得汲冢書,郭璞〔17〕為《穆天子傳》作注,又注《山海經》,作圖贊,其後江灌〔18〕亦有圖贊,蓋神異之說,晉以後尚為人士所深愛。然自古以來,終不聞有薈萃融鑄為巨制,如希臘史詩〔19〕者,第用為詩文藻飾,而於小說中常見其跡象而已。

中國神話之所以僅存零星者,說者〔20〕謂有二故:一者華土之民,先居黃河流域,頗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實際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傳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實用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說,俱為儒者所不道,故其後不特無所光大,而又有散亡。

然詳案之,其故殆尤在神鬼之不別。天神地祇人鬼,古者雖若有辨,而人鬼亦得為神祇。人神淆雜,則原始信仰無由蛻盡;原始信仰存則類於傳說之言日出而不已,而舊有者於是僵死,新出者亦更無光焰也。如下例,前二為隨時可生新神,後三為舊神有轉換而無演進。

蔣子文,廣陵人也,嗜酒好色,佻撻無度;常自謂骨青,死當為神。漢末為秣陵尉,逐賊至鍾山下,賊擊傷額,因解綬縛之,有頃遂死。及吳先主之初,其故吏見文於道,……謂曰,「我當為此土地神,以福爾下民,爾可宣告百姓,為我立廟,不爾,將有大咎。」是歲夏大疫,百姓輒相恐動,頗有竊祠之者矣。(《太平廣記》二九三引《搜神記》)

世有紫姑神,古來相傳雲是人家妾,為大婦所嫉,每以穢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於廁間或豬欄邊迎之。……投者覺重(案投當作捉,持也),便是神來,奠設酒果,亦覺貌輝輝有色,即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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