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札 舊字

已經第三回了,從包鮮花、碗盤的舊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文章。訝然失笑之後有點睥睨當時吐哺文字的那個我,將舊報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時,好像丟自己的軀體。

我無法解釋這種心態,伏案疾書時極其自重自愛,擲筆度口卻又自輕自嘲。愛的足冰天雪地里猶然以身代薪的那份天真;嘲弄的足漫長的冰紀終將吞噬一切。

我知道這兩者永無和諧之可能。鑄劍淬刃的巨匠為了證明鋒利,常常利刃穿心。

1

我需要一點暖和的感覺。半路下車,陽光盡情地梭游於蘆花叢,光影紛紛追逐風。頓然覺得,冷與熱義有什麼分別?

2

有了一盞很美的燈。他用路邊廢棄的木架釘成,以毛線繞成隨意圖案,覆以宣紙為燈壁,燈捻亮,將線條浮成群山交疊。又用紅色雲龍紙撕成一場絳雪,從空中飛來。頂架披一條尼泊爾紗巾,流蘇絲絲,宛似垂柳。擇一隻草編天鵝,好像黑夜的湖泊里仍有鵝蹼踏水,把肚界戲弄得暖和起來。我是湖底嚙墨的女妖,還是卒中迷路的雲絮?

3

美,是絕望的時候仍要臨水照鏡。

4

我想,就當做一樁秘辛吧。在激辯的圓桌上,一隻彩髹蝴蝶穿壁飛來。驚嘆。飛去。完成一場美麗的夢。

5

看來,這什事也延續了關於遊戲的討論,或者,另有一「存有」支頤旁聽這一場論述之後,作了一個「童話」式的結論。

6

他是個很美的人。屬於個我生命義無反顧向世界挑釁的壯美。在無用武之地仍然拭劍散芒的戰鬥者。

7

有一種力量在我內心蟄伏甚久,在樸素的現實生活中我不斷飼養它。風平浪靜之時,它以禾苗阡陌的姿態出現,一旦時機成熟,即是千軍萬馬。

8

「內在視野(inside vision)」將決定要性。作家必須處理世界,非被世界處理。

9

冬天是真的來了,寒流讓山巒安靜。在一切的峰頂,當生命面臨最嚴酷的冰紀,我也將安靜。

10

將自己推向未知的人,乃確信有一比掌中之物更珍奇的寶藏埋在我們所不知的地方。這種人在現實里,不會是個好職員、好丈夫、好兒子。但在情感上,會是個好情人;在知識上會是優秀的探索者,對整體社會的發展而言,也是個好先鋒。

11

為他佩戴一朵小白花,在冬天的寒流里,那花仍然顫巍巍地在我胸襟上開放,彷彿花也知道,這是人世最後的一次告別,要丌得認認真真的喲!為他捻一炷烏沉香,在啜泣的淚水裡,香仍然陣陣地燃著,香也知道,這是人世最後一次親昵的私語,要把話兒一字不差地傳到。可是我什麼也沒說,只微微地想:「好體面的棺,你終於有個家。」

12

冷得血管里的血都凍了。憑窗看工地的工人們裹著雨衣掘土、扛鐵條……雨還悶悶地落,底基汪著泥水,他們螞蟻也似掙一日的工資、一家的三頓。他們也肉做的,怎沒資格喊冷?工地的機械吵我,我自有什麼資格喊吵?

冷天拋頭露面的滋味我一輩子也忘不去。赤手赤腳插在田裡幹活,鼻水涎得滿臉也沒空抹,一哈氣肚裡那點熱活就被掏空了,餓得狼快。那時刻,沒什麼苦不苦、愁不愁、愛不愛、恨不恨的鳥屎問題,只惦念凈於凈腳地蹲在灶口搓熱,一鍋新瀝的人白飯,幾碟冒煙的菜,一床早被妹妹烘暖的被窩,做一個明天不必下田的夢。

13

把屋裡打掃乾淨,衣服也洗了,晃悠悠一個時辰已過。難得的陽光一掃而過,午後的安靜屬於我的,一隻麻雀蹦跳在陽台啄米,鍋里的蓮子紅棗湯還在燜著,如果此時我打了盹,這極其寂寞而又安穩的光陰會不會消逝?

14

反覆聽著他留給我的音樂帶,想像他生前聽這些歌時,是不是正在醞釀一首詩草,或者,給遠方的友朋寫一封娟秀的信?七日以來,常陷入逝者如斯的慨嘆中,漸漸覺得不幸的不是死者,是生者。他在遺囑里凌亂地寫著:乘願再來。此刻,他的遊魂在哪一處山巔寂寞地盤旋?

15

我感覺到,一個人坐上了社會運動場上的某一把椅子,難免就從他自己的膚觸、眼界衡量周遭的遊人,他的安身之椅不見得是所有人的安身之椅,他只能見劍他的正而,卻不能想像背後的人行走的規則。同樣,我坐在生的運動場上觀看死亡,所有的激動、憤怨、長嘆皆源由於我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無法想像坐上死亡那把椅子足何種膚觸?那麼,當我試圖擺脫別人強加在我身上的格局時,我也應該放棄自己強加想像的死之未知。世界之所以能繼續前進,乃因為生命無止,盡地保持運動狀態。我的有限之生在這裡頭周轉,我會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位子,同時也明白,我及我的位子將在未來永遠地消逝。

16

那麼,有限與無限的問題值得再深思。有限是個事實,無限也是事實。從生命進展史來看,這兩個問題又常以矛盾的姿態出現,使人必須在安身與立命之中作出抉擇。選擇有限範疇的,可能是個有神論者;企求無限的,他無可避免地將在眼所能見、耳所能聞的世界裡不斷地流徙。

17

如果我沒有記錯,在十九世紀未俄國最顛盪的那一段歷史裡,車爾尼雪夫斯基(yshevsky)曾為參與當時變動的知識分子寫下一段導言:

「歷史的道路不是涅瓦大街的人行道;它完全是在山野中穿過的,時而塵土飛揚,時而泥濘難行,時而通過沼澤,時而穿過密林。誰怕滿身塵土,沾污鞋子,他就不要從事社會活動;對於那些真正關心人們的福利的人來說,社會活動是高尚的事業,但不是完全一塵不染的事業。」

18

狂沙初歇的黃昏,東天的月牙出來汲水,映在兩處流泉上;遠處有牲口歸欄的蹄聲,漠地里不時響起牧馬人催促的鞭哨,漸漸也消失於白夜之中。天地之間,只剩下二泉映月,及星宿錯肩的聲音。

——聞《二泉映月》隨想

19

天地無私,照著生者,也呵護逝者。在我窗口啄粟的小麻雀,會不會飛到七里坡靈塔,在他眺望所及的曼陀歲花樹下,覓著雨餘地絮?

20

一席灑言,於舞足蹈的遊戲吧。凌晨的雨下得半睡半醒似地,涼風驅散一窒的煙灑氣味,醒的人從來就醒著,睡著的人不願醒。

21

他對她說,從來也沒有想到會這樣,我亦同感。我想這種出其不意的襲擊既然來到而前,就落落人方地而對吧!我告訴她,不要想去改變什麼,摸索什麼遊戲規則。怎麼來的就怎麼去,攏袖旁觀。

在「理性」與「非理性」的萍聚過程,如果能讓「非理性」的人借用「理性」的羽翼,「理性」的人降臨「非理性」的湖鏡,就算足美的。

人與人的對待,常常足尋求互補互動的過程,至於過程當中的悲炊離合,視為必然。

22

我想脫掉優渥的台北人這件外農,去踏遍這個島嶼的每一寸泥上。我也想浸入台灣史冊與民俗風上的文字里,做一個尋根人。

我想寫一部長篇,獻給孵育我的祖國中國,哺乳我的寶鳥台灣。

23

冷風如刺,這種天氣做什麼都涕澗交流。一瓮黃玫瑰也開得寡情。我居然恕寫字呵暖。

24

想念老家那口灶,冬封的時候,丟幾束柴草,大鼎里燜紅肉蕃薯,暖暖的地瓜煙一撲撲地冒,很篤實的溫情。

唉!我也到了靠記憶取暖的年紀嗎?

25

年逾五六十,一回頭儘是浮草枯葉歲月,那種恐懼僅次於死亡。

26

給他寫一封長信,平輩論交,將心比心的於卷。他若能拾兒句揣入心頭,則萬幸;若不能,也是各自轉燭而已。

別人看他的錦農玉冠;我看他在捉襟見肘。他的才情獨異,只壞在我執太甚,於今仍不能看透自身髑髏,遂落得滄桑。年輕時,應以才情傲骨馳騁疆場,年逾花甲,則應以道德力量推波助瀾。掙得桂冠難,肯摘下桂冠加冕後輩,自古無幾人。

27

伍迪·艾倫的Radio Davis,與其說是他的童年往事,不如說足他同代人的童年往事,進一步講,是人類資訊文明的天真浪漫歲月。在那個家庭,收音機是他們的一分子,提供幻想、聯繫人與人情感的「擬人化機器」;在那個時代,人與人無所謂疏離、冷漠,他們非常盡情地因收音機而綰合在一起,也非常認真地隨收音機而作夢、舞蹈。伍迪·艾倫最後以一九四四年的新年夜作為斷代,那是二次大戰即將結束的時期,也是收音機的聲音愈來愈小,童年即將結束的時期。

28

上帝不見得鬥不過撒旦,但當上帝以撒旦的手法突擊撒旦時,上帝也變成撒旦。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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