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札 遠山有燈

黃昏早早降臨,我所能眺望的天窄一派潑墨。最後一隻野雀銜走小粟飛回它的巢,我捻亮案頭燈,燈笠輕輕晃起來,終於停止。不記得風怎麼來去的,好像流失的光影也是如此。

遠山有些亮光,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日復日捻亮燈?他的心情也隨著夜色與燈影搖曳嗎?

他知道那些燈影穿越時空印入半山上小屋時,變成我最鍾愛的風景嗎?

那麼,我的案頭燈又是誰人眼中的風景?

1

有時,不想寫了,想慵懶度日,與雲翳說謊。看到案上一疊齊整雪白的稿紙卻義怦然心動。好像有人將春田犁得那麼美麗,我不得不慚愧地插秧。

2

海浪研洗過的沙灘,應該有人去走字;雪花覆蓋的野地,應該有鴻爪鈐印;漠漠水田,應該有鷺鷥照鏡;一匹平鋪的苔萱,應該有人去點墨。這樣,天地才不會寂寞。

3

書香社會應從書香家庭做起;書香家庭義得從書香丈夫、書香妻子做起。飯可以不煮,煮字療飢。

4

今天有很好的心情欣賞世界的活動。這人概就是所謂清明的時刻。想起一些很久未聯絡的人,及他們的事。現在的天卒布著金箔、銀錫色的雲;山坳相思樹林內的麻雀,尚未來覓食。

忽然,我不想他們了。

5

昨晚夢見與一群識、不識的人等車,不知道欲往何處?只見得路旁有一站牌。他們紛坐路邊,我卻站在河灘險地,兩於趴在岸堤上,提防自己掉到河裡去,還回頭看河水幽幽流咽,有一點驚怖心情。路邊散放各行李,有的很斑斕,像絢麗的絲綢。

車沒有來,不知道為什麼從家說再等看看吧!一直到天黑的意象出現,我很明白了,車根本不會來。這時的我反而從容,開始打開自己的行李,好多奇奇懌懌的玩意,發簪、系絲線的玉墜、項鏈、仿古的陶碗……及一些農物,還有一隻寶藍色綠松石嵌成的花瓶,我將這些東西一一置於河水中漂洗,水很清澈,傾放的花瓶浮著神秘的美麗,我一而洗一而欣賞,玉墜的絲線也輕輕浮動著,像水草一般曼妙。奇怪的是,沒有濕的感覺,彷彿水是一河卒氣。

夢裡的我已經不在意車來不來,忘情地洗濯自己的行李。

為何出現這夢?無跡可尋了。

6

穿廊風熙攘而過,惹動一瓮觀音竹嘻嘻誦唱;書房壁上掛一卷佛像月曆,十二尊佛也幡然心動;卧室捱窗掛一幅捲軸,軸柱輕輕撞壁,聲音繚繞至前廳,彷彿要把『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十個字抖落。

關不關窗呢?

7

所有的美當中,聲音的描寫最難。有些景象,我們只看到聲音的動作,聽不到節奏。譬如雲彩的漫遊、林葉婆娑,口破長空…譬如一滴淚珠滾動於憂傷的臉龐……每一幅動作事實上都有聲音的。好的描寫技巧,應該把幽微的聲音寫進去。

不獨詩人,散文,小說也要注意。

「風吹草低見牛羊」有三種聲音連續擴散,「長河落口圓」、「邊秋一雁聲」、「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 「江城五月落梅花」……都不止一種聲音,或二或二合奏。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句句聞聲,第一句天籟,第二句人籟(甚至足想像中的人籟)第三句是今詩最和諧的音樂,是人與景交揉的共鳴。人影拂過深林,必定驚蟄林中草蟲小獸,必踏響林徑久埋的枯葉。

古詩詞的聲美,常隱微於景象之中,引起閱詩者神秘的感動。較之古詩,有些現代詩,簡直是耳聾之作。

如果用狀聲字捕捉聲音,常常流於濫俗。「聲情」不離反而餘韻繞耳,聲隱於情,情以聲覺才是。

8

返鄉的火車什麼時候開?我的行李已經備好。

這樣的剛天想要回我心愛的宜蘭,二十八個山洞一片汪洋,不知道左腳或右腳先沾染鄉上?

9

不知是我耳識特敏,聽到不該聽的聲音,還是真有無事之人?近來每到子夜,樓板上的足步聲總令我猶疑甚久,持續地、規律地、往返地,或稍有停頓,路線一律從客廳到卧房,躺在自己床上,常為頭上莫名的跫音而驚怖。昨晚中夜醒來,四點多,那聲音還在巡曳。若是室內散步的人,怎可能不眠?若不是人世,卻又清晰可觸。是人,是無聊的人;是鬼,是無聊的鬼。

10

琥珀色的茶盛在白瓷蓋杯里,茶蒸自碗沿裊裊而溢;掀蓋,茶色在陽光中靈動起來。這生活中無事之事,卻另有用心。

11

田水已注,稻梗子幽幽地抽綠芽,還未犁的田,上一季的心事未了。白鷺鷥拂水而過,靛青色的天空沒有雲。

12

老家後院牆角拾得一隻銅香爐,三足鼎,爐壁透黑,注半汪陳年雨水,一片新枯竹葉,爐腹冷冷的。撿回來置於案頭,撥勝梅馨香粉,以檀香餘燼引火,一爐煙霧逍遙。薄陽將煙游映在稿紙上,好像白紙不著墨,也能吐哺山嵐。

13

前庭雜草蔓生之中,一株數代萊草巍峨而立,蛛絲雨露就是它的篷戶瓮牖了。我是回鄉客,盡情地挽著它的黏人才性,一把萊草揣回台北,才發覺毛農上義有三三兩兩離鄉客。

14

也許,我要再寫一本《月娘照眠床》續集,回台北的火車上假眠不寐,腦海里翻騰著鄉景情事,那些父老,那些鄉親,在即將消逝的時代中謹慎保存著人的光華,像一匹百代傳下花色己褪的綾歲,觸於時的冷滑,更見荒涼與悲鬱而已。也許,書名叫《口頭曬屁股》,十分俚俗戲謔,除了戲謔,我想不出對抗悲哀的法子。

15

仍然不明白為何要結極其麻煩的婚?沒有婚約的感情足冰清露凝的,任憑風雨漂洗,柳絮萍花相護,不知其所止,止於所當止。在曠野中吟歌露宿,也許炎涼,然而隨意隨喜。人們常認為,沒有婚約,即沒有責任、規範、拘束,事實上是從婚姻窒家之內隔窗探天之說。就因為什麼都沒有,想要執於偕老,更需要人愛。

16

人有一部分足屬於社會性,必須安身於社會規範之內才心安理得。這也無可厚非,可是,如果把生命的成就完全設限在此,兀疑足瀉湖拾魚,伐木獵鳥。

17

在個我與群體的辯證中,人不必執戟相向,二者相安即可。但是,若為了追求個我生命巔峰之境,哪怕千夫之指,亦在所不惜罷。

18

若有人叛逆社會,其實足在叛逆社會化至深的某一部分自己。人與人兀仇,與自己的仇才不共戴天。

19

最難的是,在困厄流離之中仍保有寬容平靜的微笑,最珍惜的是,在披風戴雨的行程中,還能以笠護人。若有這麼乾乾淨淨的人,便是初發心菩薩。

20

我想,宗教是要人去執除妄的。有人執芝麻之事緊握不放,倒也還認真可愛;另一種人不陷小節,可是跑馬設欄,不容欄外人事,既不可愛義不減懇。前者易察,後者難辨。

21

語言文字能生人亦能滅人。有時,寫的人沒發覺讀的人也沒發覺。

22

眼盲。耳聾。口啞。也無不可,如果一切都沒有,就讓一切都沒有。

盲的眼會淌淚。聾的耳還記得鼓聲。啞的口還能飲出水的冷熱。

如果一切都沒有,就讓一切都有。

23

在街道留佇十二個小時,夜襲的車輛不絕,霓虹招牌扭擺腰肢,人很多,義好像沒什麼人。不知道這個城市要往何處去?不知道我在城市做什麼?

24

人們熱衷環保,人們熱不熱衷精神上的環保?

25

只記得馬鞍藤匍伏於沙灘、礫丘,只記得馬鞍藤一直向海洋尋問,卻不知道那朵痴痴的馬鞍藤花就在背後,可憐的馬鞍藤,枯死了也沒見著自己粉紅色的背影。

26

累極。累極的時候寂寂然有淚。極北的富貴角風棱石隙,是否有一隻小白蟹爬過黑色的砂瀑,只為了小心翼翼埋藏它的淚珠?

27

一封很遙遠的信,陌生的屬名。人長了所以折得很厚。閱畢,心生恍惚。好像剛剛上樓時曾錯肩、微笑過的一個人。不知道住兒樓而已。

28

夢見他及他的作品,今早的報紙果然刊出。生活中預知的靈羽浮光,常令人驚嘆!也許人並非只存活在一時一地,還有一處神秘的眥界不知在何地運行?

29

煙,真美。古人焚香凈神,確是高妙之舉。觀煙,可以思索動靜相偕之理、虛實互動、炎涼輪轉、蒼天與玄黃參育的過程沖國人談中庸,不無深意。惟有中庸才寬納萬物萬事,使其相生不息。如此說來,這思想不是落伍(落伍者,今足昨非之義,難免以偏概傘),中庸思想落實於每個時代,其規則、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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