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札 寸土

掘垮一座山的礦夫最懂這微,寸金只埋寸土。兩鬢垂霜的人也懂,勒馬長城、拭劍問血、紅顏擊掌……也都是剎那問的事。

總必須跋涉過黃沙,才覓得著汨汩綠流,雖然,這清淺可能是極度疲憊之時,幻生的海市蜃樓。

我從這個角度看人,看神話故事。

夸父逐日、誓鳥填東海、愚公移山。都是尋覓寸土之下的寸金。

我也從這個角度看我。

1

大自然的聲色眉睫總蠱惑我,好像裡頭藏著秘笈。人事的更替不見得引起內在波濤,過眼問來來去去而己。可是一場不速之雨,即讓我傘神傾聽,靜極了,從來不知道悲歡離合的靜,像個青冢里的人,像才落蒂的嬰。

2

日在我的眼前破雲,終又被雲塊吞咽,天空只散漫著余芒,近山暗綠,遠巒青黛,遙遠的朱瓦寺廟,如一枚漬紅橄欖橫躺著。鳥不知為何啼個不停。我想到自有限與無限的問題,所有的美學不都在處理這些嗎無限令人驚懼,可是若沒有無限這個概念,人將喪失追求美的意志。

3

小時候想要個表,用原子筆在左腕上畫個表,分針時針都配了個數,覷表的心情很滿足。現在有許多表,對時間不再有任何憧憬,分針時針都像行屍走肉。

4

忽然雨就未了,颱風之前的打鼓夫。過隧道時,兩壁昏黃的燈都凝肅著,像害怕被鼓雨震落,過道心情似此,幻想還未起頭,隧道已盡。

5

總想把持一條理則,卻發現走進多岔路的荒野。人生也像一根頭髮,為了洗濯乾淨而分岔。

6

唉,莫要懌燈不夠亮,我的眼拙了吧!恕起小時候傷心委屈時,獨自撐夜在路頭土墩上坐著,那兒有一排朱槿,一叢姜花,我無法分辨白的白法、紅的紅法,只覷著墨黑之中熠熠生滅的螢火。我一定哭,心裡想,不是我眼睛壞了,是天地逞黑了。哭夠了,心裡明白了,紅有紅的日子,白有白的辛苦。

7

接近凌晨了,競坐在案頭有些哭泣的感覺。不知道現在的心情與沉澱著的哪一樁事相印證?也許是夜的關係,也許是雨不停的關係,也許是此時有一男人喊燒肉粽的聲音……如果從日出至夜也算一次生老病歿,為什麼臨逝還要響起燒肉粽?

8

她習慣把東西包起來,仔細收在抽屜里,落鎖。她把丈夫、孩子也這麼處理了。愛不愛沒關係,但不許別人動她的古董。

9

《北京人》一書立意是不錯的,但以一百個人的故事欲傳遞整個中國的訊息失於鬆散。光北京一城又何止一百個故事。如果能分區或分省當更好,甚至深入邊疆民族取材,更具有衝擊性。

10

半路上撿到一枚折翅蝶羽,絨黑的底色髹了幾筆淡紫,一摸,指肉染了黑屑屑,把指紋都浮起來。用手掌捂著,恕粘在宣紙上寄給人,一路上專心地想這些。到家,忽然感覺蝶羽在顫,手像觸電,驚得很。這羽還在想她的前身嗎?我覺得一個孤魂遇上一個野鬼了,不知道怎麼辦。

11

黃昏的雲霞真美,才明白雲是雲,霞是霞,少女少婦有別。颱風過後,天空里曬滿了錦衣綉襦,水淋淋地交纏著。我站在後陽台看許久,恕寫一篇魔幻的散文,水淋淋的。

12

想人想得厲害時,也是淡淡的。像餓了許多日的人聞到炊煙,但知道不是自家的。

13

面對美而感動,人皆有之:能儲藏美的能力,十之八九,能記錄美,十之三四,能在記錄的過程推衍自己的理則,十之一:,能將這套完整的理則與無緣由涌生的美一樣長久的,十之一,或無。

14

為什麼人有發現美、審美、儲存美、紀錄美、演繹美,從而升華靈魂,與美偕行的能力?

我非常非常困惑。

15

如果,審美(廣義的美)必須靠學習而得來的話,為什麼孩童面對絢霞落日也會發出驚呼?為什麼對風吹稻浪覺得歡喜?為什麼對炊煙繚繞於翠竹幽篁覺得心旌搖蕩?這絕不是後大學習,至少我的經驗不是,除吃飽喝足的莊稼事,沒有人指引給我那是美我的第一次感動是什麼時候?為什麼從小我的內心一直嚮往一個遼闊無邊的世界?一無所知的我,面對自然幻化而發出詠嘆,進而升起追求美之世界的愛慕,這層層關係如何說?

16

我找不到一條合適的途徑解釋這止匕。如果接受創世紀的說法,則天地日月山川花樹皆是為了人所設,人是主體了,客體存在只作為人的厚生利用。早燎榮枯可視為上帝對人的獎善罰惡。上帝讓四季和諧,乃是在它的子民面前顯現它的萬有、傘能;反之,則是它憤怒地進行懲罰了。如此,人與萬物,對等於上帝來看,傘是客體了,只不過人是解謎者,萬物的存在乃一連串暗示,終究將這謎底歸之於上帝。

我不喜歡這樣。

原因之一,如果先前假設萬物的存有乃同一目的的一連串連鎖暗語,則人推敲它們而獲得的結論應該統一;若無法歸結同一謎底,則表示萬物存有具歧義。

原因之二,若歧義不產生在萬物,那麼是人的歧義了。一杯同樣的水能喝出許多種滋味,同一風景引觸不同的心情也可以理解,水與風景是定數的話,人即變數了。

人既具歧義,則「上帝」不惟一,「上帝」不是專有名詞,是允許複數的普通名詞,「上帝」不只一個。

17

但是問題來了,如果「上帝」們各以其形緣造不同的子民,卻通過相同的生存法則、普遍的現象存有而終結於各種不同的謎底。

如果冥冥之中沒有最高的存在主掌這此和諧,又如何可能?

於是,我的第一層幽惑始終無法解決,換言之,那高超於基督教的上帝、佛教的佛陀……的那一存有是什麼?

人的生老病死、四季嬗遞、宇宙是空的衍生衍滅……是什麼力量讓這此能相激相容,是誰規範了美的第一條定律?

18

我無法解釋人的存有、萬物的存有從俐而來?

這是我的愚昧。

但我想解釋人與萬物之間「相對」的關係。換言之,我不認為「人」可以大言不慚自居主位,萬物也不是永居客觀存在之席。在人與萬物之問,常有一種相對的、互動的關聯,透過此一連續性、永無休止的運動,人從中「照見」相異於人類社群所激進出來的另一種形上流動,原始的美,自此涌生。

人具有眼、耳、鼻、舌、身各種知覺器官,但,眼能納色,眼非顏色,是故,人對顏色、聲音、香聞、軟硬、輕重……的最初認知,是得之於自然的啟發的。自然具顏色,人能納色,此為相對存在;必至眼見、耳聞的關係發生之後,人以異於禽獸所具的(禽獸亦具,與人不同而已「意識」活動,記憶、保存、進而在人類生活中進行演繹,而建立另一套同質異相的審美活動,一套比而對自然更複雜的而對人的審美。

19

在她的婚宴上擔任司儀,做一個穿針引線人。

酒香、佳肴、華爾茲舞曲、隨時引爆的人量的笑聲……彷彿不曾黏搭在我的農裳上。

歸來,極夜了,路上行走看到夜空仍有游雲及微星,我的炊喜與寂然一起襲來,卻不打算與人分享。

20

人為何要結婚?

我不知道婚姻的意義是什麼?想問當初「發明」婚姻制度的那個人,這到底人道不人道?或者,對於這些所謂「人生必經階段」我也負氣使才起來,想做一名賭徒。

21

我說人生哪,如果賞過一回痛哭淋漓的風景,寫一篇杜鵑啼血的文章,與一個賞心悅目的人錯肩,也就夠了。不要收藏美、鈐印美,讓美隨風而逝,生命最清醉的時候,是將萬里長江視為一匹白絹,裂帛。

22

夜半有舊人打電話來,黑暗中踢被而談,好像閉戶織夢的人,聞得叩門聲,趕忙尋縫插針,抿髮整衫開門。客來只為了道問天氣好不順不?客見不著我的無夢之夢,我倒見著那口賒米問糧的燜鍋。也不戳破什麼,提個話頭問他,天氣好不?飯不?就這樣逐客了。

23

我的辛苦悄悄整肅了,他的辛苦方才起頭。都跳過崖岸的人,怎能再叫頭共甘苦?夜半一糟談,也只能束於聽他怨這深淵、怨那口夜漲襲的魚龍。這人哪,把我的叮嚀都聽擰了,我還有哪一方援於可借?

只能陪他說一宿話,暫忘水潦之苦。但我早已走得遠了,再叫頭,只能一箭之遙,一盅茶功夫。

這人,我不說過了嗎,我不吃隔夜的飯、不飲隔宿的茶;任憑飢著、渴著。

24

想唱憂傷的小調,雨夜花、白牡丹、月夜嘆……從前的女子是否一面搽胭脂一而哼著?

青春漂褪的婦人,捍著煤炭畫眉時,是不是也這般唱:

阮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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