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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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熒屏仍在播映《深海里的生物們》。但那不是白川家的電視。屏幕大得多,是「阿爾法城」旅館客房裡放的電視,瑪麗和蟋蟀兩人半看不看地看著。她們分別坐在扶手椅上。瑪麗戴著眼鏡,運動夾克和挎包放在地板上。蟋蟀以苦澀的神情注視《深海里的生物們》,後來沒了興緻,用遙控器接二連三換頻道,但由於是早上時間,找不出特別有趣的節目,於是泄氣地關掉電源。

蟋蟀說:「怎麼,不困?最好倒下多少睡一會兒。阿薰就在休息室里睡得很沉呢。」

「可我現在還不那麼困。」瑪麗說。

「那麼,喝杯熱茶?」蟋蟀問。

「如果不添麻煩的話。」

「茶任憑多少都有,用不著客氣。」

蟋蟀用袋裝茶和暖水瓶的水沏了夠兩人喝的日本茶。

「你工作到幾點呢?」

「和小麥搭伴兒從晚間十點做到早上十點。留宿的客人離去後,收拾好就完事了。這當中可以小睡一會兒。」

「在這裡做很久了?」

「快一年半了。這不是個能在一個地方做很久的活計。」

瑪麗停頓一下又問:「呃——,問問私人事沒關係吧?」

「不礙事。不過,也許有的不好回答。」

「不會不愉快?」

「不會,不會。」

「你說你放棄了真名實姓,是吧?」

「嗯,說了。」

「為什麼放棄真名?」

蟋蟀取出袋裝茶扔進煙灰缸,把茶杯放在瑪麗面前。

「跟你說,因為用真名會招惹麻煩。這裡邊有很多緣故。說白了,算是逃竄,逃離某個方面。」蟋蟀啜了一口自己的茶,「這樣——你或許不知道——如果真想逃離什麼,做情愛旅館的員工是再方便不過的活計。喏,一般旅館的女招待倒是來錢得多——能從客人手裡拿到小費。問題是,那種工作總要露臉見人的吧?還得說話。在這點上,情愛旅館的員工不露臉見人也行,可以在黑乎乎的地方靜悄悄做事,睡覺的地方也給準備好了,而且又沒有交簡歷呀找擔保人呀那類啰嗦事。名字嘛,我一說不太願意道出真名,對方就說那麼就叫蟋蟀好了,就這樣矇混過關了。畢竟人手不夠。再說,在這種地方幹活的,不少人身上都不利索。」

「所以不能在一個地方久待?」

「正是。在一個地方拖拖拉拉待久了,總有一天會暴露真面目,要馬不停蹄地換地方。從北海道到沖繩,沒有情愛旅館的地方是沒有的,找事做不成問題。可這裡住得挺舒服的,阿薰人也好,不知不覺就待久了。」

「逃了很長時間了?」

「是啊,差不多三年了。」

「一直做這種工作?」

「嗯,這裡那裡。」

「那麼,你要逃避的對手,很可怕嗎?」

「可怕,絕對可怕。不過不能再往下說了,我也注意儘可能不說出口。」

兩人之間沉默有頃。瑪麗喝茶,蟋蟀眼望什麼也沒有的電視熒屏。

「那以前做什麼來著?」瑪麗問,「就是說,在這樣逃來竄去之前?」

「那以前當普通女職員來著。高中畢業後進了大阪一家算是有名的貿易公司,身穿制服從早上九點干到傍晚五點,在你那樣的年齡。那還是神戶大地震時的事情,如今想來,像做夢似的。另外……有個小小的起因,很小很小一件事。起初覺得沒什麼了不得,不料意識到時,已到了動彈不得的地步,前進不得,後退不得。所以扔掉了工作,扔掉了父母。」

瑪麗默默注視著蟋蟀。

「呃——,抱歉,你叫什麼名字來著?」蟋蟀問。

「瑪麗。」

「瑪麗,我們站立的地面,看上去很結實,但稍有風吹草動,就會 『忽』一下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就報銷了,再也別想上來,往下只能獨自一人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裡活著。」

蟋蟀再次思索自己說的話,反省似的靜靜搖頭。

「當然,也可能我作為一個人太軟弱了。正因為軟弱,才稀里糊塗地隨波逐流。本該在哪裡覺察出來停住不動,卻沒做到——雖然我沒有對你言傳身教的資格……」

「萬一被發現怎麼辦?就是說,被追你的人?」

「這——,怎麼辦呢?」蟋蟀說,「不清楚啊,懶得想那麼多。」

瑪麗默然。蟋蟀拿起電視遙控器,左一下右一下擺弄按鈕,但沒打開電視機。

「幹完活鑽進被窩時我總這麼想:但願睡了別醒,就讓我這樣一直睡下去,那樣就可以什麼都不用考慮了。對了,還做夢,同樣的夢,夢見有人一個勁兒追趕自己,最後被追上逮住,帶去哪裡關進電冰箱那樣的地方,蓋上蓋子——這當兒突然睜眼醒來,出汗出得身上穿的東西都濕漉漉的。醒著時被追,睡夢中也被追,總是提著一顆心。多少能舒一口氣的,只有在這裡喝著茶同阿薰和小麥天南海北閑聊的時候……對了,說起這個,瑪麗,這還是頭一次。跟阿薰沒說過,跟小麥也沒說過。」

「說逃避什麼這件事?」

「嗯。當然我想她們也隱約覺察得出。」

兩人沉默片刻。

「我說的你肯信?」蟋蟀說。

「信。」

「真的?」

「當然真的。」

「沒準我是胡說八道的,天曉得怎麼回事,又是初次見面。」

「可你看上去不像說謊。」瑪麗說。

「你那麼說我真高興。」蟋蟀說,「有個東西想給你看。」

蟋蟀捲起襯衣襟,露出脊背。背部脊椎骨兩側左右對稱地印著烙印那樣的東西。令人想起鳥爪的三條斜線。似乎是用烙鐵烙上去的,周圍皮膚拉得很緊。劇烈疼痛的痕迹。瑪麗看得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個么,是我的遭受的一部分。」蟋蟀說,「被打上了記號,此外還有,在不太好出示的地方。不是說謊,這個。」

「不像話!」

「這東西還沒給任何人看過,但我想請你相信我說的是真的。」

「相信。」

「對你么,我覺得實話實說也可以,為什麼不知道……」

蟋蟀放下襯衣,長長出了口氣,彷彿心情得以告一段落。

「噯,蟋蟀。」

「嗯?」

「這個話我也沒對任何人說起過,說說可以么?」

「可以可以,說好了。」蟋蟀應道。

「我有個姐姐——姐妹兩人——比我大兩歲。」

「唔。」

「兩個月前,姐姐說她往下要睡一段時間,吃晚飯的時候在全家面前那麼宣布的。不過誰也沒介意。雖然才七點,但因為姐姐平時睡覺沒規律,所以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們說了聲『晚安』。姐姐幾乎沒有動筷,去自己房間上床躺下,自那以來一直睡個不醒。」

「一直?」

「是的。」瑪麗說。

蟋蟀蹙起眉頭:「一點兒也不醒?」

「有時候好像醒來,」瑪麗說,「食物擺在桌上會減少,廁所也好像去,偶爾也淋浴,也換衣服。所以,維持生命所需的最低限度活動,還是根據需要起來做一做的,的的確確是最低限度。不過我也好家人也好,都沒見過姐姐起來。我們每次去時,姐姐都在床上睡著。不是假睡,是真在睡。聽不見呼吸聲,一動不動,差不多死了似的。大聲叫也好搖也好她都不醒。」

「那……沒請醫生看看?」

「常就診的醫生時不時來看情況。因為是家庭保健醫生,所以沒做正規檢查,但從醫學角度看,姐姐沒什麼異常地方。不發燒,脈搏和血壓有些偏低,但不算問題。營養也大致充足,沒必要打點滴,只是熟睡罷了。當然,如果像是昏睡,問題就非同小可了,可她能夠時不時醒來處理自身的事,用不著護理。精神科醫生那裡也去了,但醫生說那種癥狀沒有先例,既然自己宣布往下要睡一段時間並且直接睡了,既然心裡需要那種程度的睡眠,那麼恐怕就只能由她慢慢睡一段時間了,並說就算治療也要等睡醒後再當面商量。這麼著,她一直睡著。」

「沒在醫院全面檢查?」

「父母方面盡量往好處想,說姐姐睡夠以後,哪天會若無其事地突然睜眼醒來,一切變得一如往常——把希望寄托在那種可能性上。但我忍受不了,或者不如說有時候覺得忍無可忍,無法忍受和無緣無故昏昏沉睡長達兩個月之久的姐姐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

「所以離開家深更半夜在街上閑逛?」

「沒辦法睡實。」瑪麗說,「一想睡,在隔壁大睡特睡的姐姐就浮上腦海。厲害起來,就在家裡待不下去了。」

「兩個月?……夠長的了!」

瑪麗默默點頭。

蟋蟀說:「跟你說,具體的我當然不清楚,但你姐姐心裡怕是壓著很大的問題,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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