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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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和高橋並坐在公園長椅上。位於都市正中的狹長形的小公園。有舊公有住宅,一角有為兒童修建的遊樂場。有鞦韆,有蹺蹺板和飲水台,水銀燈明晃晃地照著四周。黑魆魆的樹木在頭頂大大地舒展開來,也有灌木叢。落葉幾乎鋪滿地面,踩上去 「咯咯吱吱」發出清脆的聲響。凌晨四時的公園裡,除了他倆別無人影。晚秋的白月如銳利的刀具掛在空中。瑪麗把一隻小白貓放在膝頭,給它吃用紙巾包著帶來的三明治。小貓有滋有味地吃著。她輕輕撫摸小貓的背。另外幾隻貓從稍離開些的地方看著這一情形。

「在『阿爾法城』打工時,休息時間常拿食物來這裡摸貓。」高橋說,「現在一個人住在公寓里不能養貓,很懷念摸貓的手感。」

「在家時養貓?」瑪麗問。

「因為沒有兄弟姐妹,貓就取而代之了。」

「不喜歡狗?」

「狗也喜歡,養了幾條。不過還是貓更好,作為個人興趣來說。」

「狗和貓我都沒養過。」瑪麗說,「我姐姐對動物的毛過敏,不住地打噴嚏。」

「是嗎。」

「她那人從小就對好多好多東西過敏:杉樹花粉啦美洲豚草①啦青花魚啦蝦啦剛塗的油漆啦,等等等等。」

「剛塗的油漆?」高橋皺起眉頭,「這麼過敏,從沒聽說過。」

「反正就是那樣,實際也有癥狀出現。」

「什麼癥狀?」

「出蕁麻疹,呼吸困難,支氣管里生出疙疙瘩瘩的東西,結果非去醫院不可。」

「每次從剛塗的油漆前走過都這樣?」

「也不是每次,時不時地。」

「時不時怕也夠受的!」

瑪麗默默地摸貓。

「那麼你呢?」高橋問。

「過敏?」

「嗯。」

「那類名堂我一概沒有。」瑪麗說,「從沒得過病……所以,在家裡姐姐是敏感的白雪公主,我是壯壯實實的放山羊的姑娘。」

「白雪公主一家不需要兩個。」

瑪麗點頭。

高橋說:「不過,健康的牧羊姑娘不錯嘛,不用介意什麼新塗舊塗的油漆。」

瑪麗目視高橋:「事情沒那麼簡單。」

「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高橋說,「這個我清楚……我說,這裡不冷?」

「不冷,不怕。」

瑪麗又揪下一塊金槍魚三明治給小貓。小貓看樣子餓壞了,吃得甚是專註。

高橋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提起那件事,但最終決定說出:「說實話,有一次——僅僅一次——我跟你姐姐單獨談得很深入。」

瑪麗看他的臉:「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四月間吧。傍晚我要找東西,路過Tower Records②,在那前面突然碰見淺井愛麗。我一個人,她也一個人。極普通地站著聊了一會兒,但要說的話太多,就進了附近一家咖啡館。最初聊的都是不咸不淡的日常閑話,無非高中同學相隔好久在路上碰見聊的那些——誰誰怎麼怎麼樣啦。不料後來她提出改去能喝酒的地方,說起了相當深入的個人話題。怎麼說呢,她好像有很多話想說。」

「深入的個人話題?」

「是的。」

瑪麗顯出十分費解的神色:「她怎麼會對你說那種話呢?印象中你同愛麗並不那麼親密……」

「你姐姐和我當然不特別親密。兩年前和你一起去賓館游泳池時才第一次像樣地交談,我甚至懷疑她是否知道我的全名。」

瑪麗默不作聲,繼續撫摸膝上的貓。

高橋說:「不過,當時她肯定想對誰說話來著。按理那種話本該對要好的女友說才是,可你姐姐好像沒有能夠推心置腹的女友,所以才選中了我,大概。碰巧罷了,誰都無所謂的。」

「可是為什麼選你了呢?據我所知,她應該一向不缺男朋友的。」

「肯定不缺。」

「可偏偏對在路上不期而遇的你,也就是說對不怎麼親密的人說了個人心裡話,這是為什麼呢?」

「是啊……」高橋就此略加思索,「怕是因為我看上去沒什麼害處吧?」

「沒害處?」

「就是說即使一時交心也構不成威脅。」

「不好明白啊!」

「就是說,」高橋難以啟齒似的吞吞吐吐,「說來奇怪,我時常被誤認為是同性戀者,在路上時常有不相識的男人向我打招呼、引誘我。」

「其實不然?」

「我想我大概不是……但不管怎樣,過去就有人向我說心裡話。無論男女,即使不怎麼要好、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都向我公開心裡非同一般的秘密。怎麼回事呢?又不是我想問那些事。」

瑪麗在腦袋裡咀嚼他的話,然後說道:「總之,愛麗對你說出心裡話了?」

「嗯。心裡話,或者不如說是個人話題。」

「比方什麼?」瑪麗問。

「比方……對了,比如家人的事。」

「家人的事?」

「比方說。」高橋說。

「那裡邊也包括我嘍?」

「是啊。」

「具體說來?」

高橋約略考慮了一下該怎麼說。「比如……她想和你更要好些。」

「想和我更要好些?」

「她好像覺得你有意和她保持距離,自從過了某個年齡以來。」

瑪麗用手心輕輕包攏小貓,微微的溫煦傳遞到她手上。

「可是,即使保持適當距離,人與人不也可以要好的么?」瑪麗說。

「當然,」高橋說,「那當然可以做到。問題是對於某種人來說是適當的距離,對於另一種人則未免過長——這類情況可能也是有的。」

一隻褐色的大貓不知從哪裡趕來,往高橋腳上蹭腦袋。高橋彎腰摸貓,叢衣袋裡掏出魚肉山芋餅,撕開塑料包裝,分一半給它。貓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那就是愛麗懷有的個人問題?」瑪麗問,「就是說,沒辦法和妹妹進一步要好?」

「那是她個人問題裡面的一個,不止這個。」

瑪麗默然。

高橋繼續道:「跟我說話的時間裡,淺井愛麗吃了所有種類的葯。手袋裡全是葯,一邊喝番茄汁伏特加一邊像吃花生米一樣一粒一粒地吃藥。我當然認為是合法藥品,可是用量不正常。」

「她那人是藥物迷,過去就那樣,越來越嚴重。」

「應該有人勸阻。」

瑪麗搖頭:「葯,算卦,減肥——就她來說,誰也勸阻不了。」

「我委婉地說,是不是最好找專科醫生看看,例如精神療法專家或精神科醫生。可她似乎完全沒有前去就醫的念頭,或者不如說壓根兒就沒覺察出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因此,怎麼說呢,作為我也相當放心不下——淺井愛麗到底怎麼樣了呢?」

瑪麗面露難色。「那種事,打電話直接問本人不就得了?如果你真正關心愛麗的話。」

高橋輕嘆一聲:「這就回到今晚一開始所說的了。我往你們家打電話,淺井愛麗接起,我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說、說什麼好。」

「兩人當時不是喝著酒親密地說了那麼長時間嗎?而且說的是深入的個人話題!」

「呃,那倒是那樣的。不過,雖說是說了,但實際上我那時幾乎沒開口,基本上是她一個人說,我只是哼哼哈哈地聽著。況且,我覺得現實中我能為她做的,好像並不是很多。就是說,除非在更深層次上有個人交往……」

「作為你又不想深入到那個地步。」

「莫如說……我想我是做不到的。」說著,高橋伸手去搔貓的耳後,「或許應該說沒那個資格。」

「直截了當說來,你對愛麗無法懷有深到那個程度的關心?」

「如果那麼說,淺井愛麗對我也不是說就有深度關心。剛才也說了,她只是想找個人說話。對她來說,我不過是一堵能夠適當哼哈作答的、多少有點人情味兒的牆壁罷了。」

「這且不說,你對於愛麗有還是沒有深度關心?Yes還是No?」

高橋不知所措似的輕搓雙手。微妙的問題。如何回答非常困難。

「Yes,我想我對淺井愛麗懷有關心。你的姐姐擁有極其自然而然地閃光的東西,那種特殊的東西對於她是與生俱來的。例如,我們兩個喝著酒親切交談的時間裡,大家都眼盯盯地看著,大概心裡在想,那般美貌的女子為什麼和我這樣其貌不揚的男人在一起呢?」

「可是……」

「可是?」

「好好想想看,」瑪麗說,「我問你『對於愛麗有還是沒有深度關心』,你回答『懷有關心』。其中漏掉了『深度』一詞,讓人覺得有什麼被束之高閣。」

高橋心悅誠服:「你真夠細心的啊!」

瑪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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