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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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和薰 走在清冷的后街。薰正把瑪麗送往什麼地方去。瑪麗頭戴深藍色波士頓紅襪隊棒球帽,帽檐拉得很低,看上去像個男孩。她總隨身攜帶帽子想必也是為了這點。

「你來可幫了忙了,」薰說,「正是摸不著東南西北的時候。」

兩人走下和來時一樣的近道的台階。

「噯,若有時間,順便去什麼地方一下可好?」薰提議。

「什麼地方?」

「渴了,想喝口冰鎮啤酒。你呢?」

「我不能喝酒。」瑪麗說。

「喝果汁好了。反正不是要找個地方把時間消磨到早上么?」

兩人在一家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酒吧里沒其他客人。本·韋伯斯特的老唱片正在播放:《我的理想》(My Ideal)。五十年代的演奏。板架上排列的不是CD,是四五十張過去的密紋唱片。薰喝著裝在細高杯子里的生啤。瑪麗的前面放著摻有萊姆汁的PERIER礦泉水①。年紀見老的領班在吧台里默默 刨著冰。

「可人蠻漂亮的啊!」瑪麗說。

「那個中國人?」

「嗯。」

「啊。不過,做那種事,不可能總那麼漂亮的,很快就會憔悴不堪,真的。這個我看的多了。」

「她和我同是十九歲。」

「問題是,」說著,薰咬碎一個開心果,「和年紀沒有關係。那種事辛苦,靠一般神經無論如何吃不消的,所以要打針,而一打針就完了。」

瑪麗默然。

「你,大學生?」

「是的。在外國語大學學中文。」

「外國語大學……」薰說,「畢業出來做什麼?」

「如果可能,想做個體筆譯或口譯那樣的工作,因為不適合去公司上班。」

「腦袋好使啊!」

「談不上多好使。不過我小時候父母就一直說來著,說我長得不好,至少學習要上去,不然就無可救藥了。」

薰眯細眼睛看瑪麗的臉:「你不是蠻可愛的么?不是恭維,是真的。所謂長得不好,指的是我這樣的人。」

瑪麗做了個像是略略聳肩的似乎不大舒服的動作:「我姐姐漂亮得百里挑一,引人注目,從小就常有人比較說同胞姐妹卻長得這麼不同。也難怪,比較起來確實天上地下。我個子小、胸部小、頭髮打卷、嘴太大,又是帶散光的近視眼。」

薰笑道:「一般人稱之為個性。」

「可我沒辦法那麼認為,因為從小就老給人說長得不好、長得不好。」

「所以一個勁兒用功?」

「大致上。不過不喜歡和別人競爭成績。運動也不擅長,朋友也交不成,有時還受欺負。因此,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不能去學校了。」

「拒絕登校?」

「討厭上學討厭得不行,一到早上就把吃的東西吐出來,或者瀉肚子瀉得一塌糊塗。」

「得得。我么,成績雖然差得要命,但每天上學倒不怎麼討厭——要是有不順眼的傢伙,就來個拳腳相加,不管是誰。」

瑪麗淡淡一笑:「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啊,不提了,這個。又不是什麼可以在世上炫耀的事……那,後來呢?」

「橫濱有一所為中國小孩開的學校,附近一個兒時要好的女孩兒去那裡上學來著。上課一半用中文,但跟日本學校不同,成績不抓得那麼緊也沒關係,再說又有朋友,就覺得去那裡也可以。父母當然反對,但因為除此之外沒辦法讓我上學……」

「好頑固的嘛!」

「或許。」瑪麗承認。

「那個中國人學校,日本人也能進去?」

「能,不需要什麼資格。」

「可當時不會中國話吧?」

「嗯,一句也不會。但由於還小,又有朋友幫助,很快就學會了。總之是一所蠻舒心的學校,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在那裡。不過從父母角度看來,倒不像很意思。他們期待我進世間有名的升學預備學校,將來從事律師或醫生那樣的專業性工作。也算是分擔角色吧……白雪公主姐姐和才女妹妹。」

「你姐姐漂亮到那個程度?」

瑪麗點頭,喝了口礦泉水:「初中時就當了雜誌上的模特——面向十幾歲女孩的那類少女雜誌。」

「嗬,」薰說,「有這麼一位風光的姐姐在上頭,的確是夠壓抑的。這且不說了,像你這樣的女孩,幹嘛深更半夜在這種地方東遊西逛呢?」

「像我這樣的?」

「怎麼說呢,一看就知道是個地道的女孩。」

「不願意回家。」

「和家人吵架了?」

瑪麗搖頭:「不是那樣的,只是想一個人待在不是自己家的什麼地方,待到天亮。」

「這種事,以前可有過?」

瑪麗不語。

薰說:「也許我多管閑事,不瞞你說,這條街可不是地道的女孩子一個人過夜的地方。危險傢伙到處轉來轉去。就算是我,最近也好幾次差點兒遇上麻煩。末班電車開走後到始發電車開來這段時間裡,這裡是和白天不太一樣的場所。」

瑪麗把吧台上放的波士頓紅襪隊棒球帽拿在手裡,擺弄了一會兒帽檐。她在腦袋裡思考著什麼,但最後還是把思考的東西趕出了腦海。

瑪麗以溫和而果斷的語氣說:「對不起,能講點別的么?」

薰抓起幾顆果仁一起投入口中。「可以,當然。講別的吧。」

瑪麗從運動夾克口袋裡掏出過濾嘴「駱駝」,用BIG牌打火機點燃。

「哦,吸煙!」薰欽佩似的說。

「有時候。」

「老實說,不大像。」

瑪麗臉紅了,但還是不自然地笑了笑。

「能給我一支?」薰說。

「請。」

薰叼起「駱駝」,拿瑪麗的打火機點上。果然,薰的吸煙方式更像那麼回事。

「有男朋友?」

瑪麗略一搖頭:「眼下對男孩子沒什麼興趣。」

「女孩子好些?」

「不是那個意思。說不清楚。」

薰邊聽音樂邊吸煙。身體放鬆下來,疲勞開始在臉上隱約滲出。

「剛才就想問來著,」瑪麗說,「旅館名字為什麼叫『阿爾法城』呢?」

「這——,為什麼呢?怕是我們社長取的吧。情愛旅館的名字這玩意兒,哪個都隨心所欲。反正是男的和女的來干那個的地方,只要有床和浴室就OK,名字什麼的誰也不會介意,隨便有一個就行。怎麼問起這個來?」

「《阿爾法城》②,是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讓·呂克·戈達爾的。」

「這個沒聽說過。」

「很早以前的法國電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

「那麼,沒準是從那裡取來的,下次見到社長時問問看。什麼意思呢,阿爾法城?」

「虛擬的未來城市的名字。」瑪麗說,「位於銀河系某處的城市。」

「那,是科幻電影嘍?像《星球大戰》那樣的?」

「不,不是,沒有特技鏡頭和打鬥什麼的……解釋不大好,是一種觀念性影片。黑白片,台詞多,在藝術電影院上映的那種片子。」

「觀念性的?」

「比如說,在阿爾法城裡,流淚哭泣的人要被逮捕、公開處死。」

「為什麼?」

「因為阿爾法城不允許人有很深的感情。所以那裡沒有愛情什麼的,矛盾和irony③也沒有。事物全部使用數學式集中處理。」

薰皺起眉頭:「irony?」

「人對自身、對屬於自身的東西予以客觀看待或反向看待,從中找齣戲謔成分。」

薰就瑪麗的解釋想了想說:「這樣說我也不大明白。不過,阿爾法城可存在性交?」

「性交存在。」

「不需要愛和irony的性交?」

「對。」

薰覺得滑稽似的笑道:「這樣想來,同這情愛旅館的名字相當吻合。」

一個衣著得體的小個子中年男客進來,坐在吧台一端,要了雞尾酒,小聲和領班說話。看樣子是常客。平時的座位,平時的飲料。以深夜都市為棲身之處的莫名其妙的男女中的一員。

「你當過女子摔跤手?」瑪麗問。

「啊,當了很長時間。 長得牛高馬大,又能打架,上高中時便被選中了,當即勝出,自那以來一直是丑角。頭髮弄得金燦燦的,眉毛也颳了,肩膀上甚至刺了紅蠍子,還時不時上電視來著!香港台灣的比賽也去了,還有了『當地後援會』那樣的團體,雖說不大。沒看過女子摔跤吧,你?」

「還沒看過。」

「那可不是個輕鬆買賣,最終弄壞了脊背,二十九歲那年退下來了。我這個人不懂耍滑頭,全都實打實地猛打猛衝,結果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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